第五辑 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13/18页)
我叹了口气,在没有现代医疗的地方,叫他们不信仰偏方又信仰什么呢?
七 “我爱你”,小哑巴
每次看到一个哑巴小孩,我的哀伤就会加深一层。每个哑巴小孩其实必然是个聋子,而且根据家长的说法几乎千篇一律是发高烧造成的后遗症(当然,从医学观点来看,高烧是现象,原因应是中耳炎,或脑膜炎)。
看得出来,其中有些是很聪明的孩子,但这个地区并没有聋盲教育,眼看着他们渐渐成为家人的牵累,我恍如古希腊预言家因能预见一切悲剧而深感痛苦。有一天,当他们父母逐渐老去,谁来照顾他们呢?
有一个小哑巴,大约十三岁吧,穿着条长裤,留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我一直没搞清他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只知道他殷殷的眼睛老是望着我。我没有学过残障教育却会一句“我爱你”的手语,我教了他,以后,在小小的荒村里,走来走去碰面的时候,我们总互做一次这手语。我又教他用舌头在上膛两种不同的打响,他也一学就会。
如果有人教他们,是不是此间也不乏海伦·凯勒呢?
以后有人把那小孩的名字告诉我。他叫孙泰清,泰大概指泰国,清应该是指清莱省,当时取这名字无非是能获定居,取为留念的意思。或者,清字也可以解释为天下廓清的意思。无论如何,那是一个充满祝福的名字。
整个泰北的难民都是一批难于立足的人,但聋哑小孩恐怕是难于立足者里面最难于立足的,而贫穷和医药落后,显然仍会不断地为他们制造更多的聋哑儿童。
我能为他们争取些什么呢?——在说过“我爱你”之后。
八 我不敢叫他注重营养
她是一个甜美利落、受过良好训练的资深护士,眼神声调无一处不温柔,碰到这种人,我自己也恨不得生病了。在整个“泰北送炭”的行程里能有这些女孩同行真是好。
可是,有一个黄昏,医疗工作告一段落,夜间的晚会还没有开始,我们在雨后多沙的瘠地上散步,她的神情忽然十分忧戚:
“起先,我还常劝病人要多注意营养,现在,我连劝他们多吃点饭的话也不敢说出口了,他们根本没有多少饭可以吃……我真的不忍心再劝人吃饭了。”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所有文明社会里适用的那一套医疗,在这里往往英雄无用武之地。
九 有人应未眠
我注意到胃药总是消耗得特别快。
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胃痛呢?
小孩子的胃痛依我看其实是饿出来的,清晨吃了饭,就要等天黑父母从田里回来才有第二顿吃,而一天,也只有那两顿。
阿卡人吃得比汉人更糟,有一天,我在临时诊所的外面,看到一家阿卡人蹲在地上抓食他们的午餐,午餐包在芭蕉叶里,是一些拌了辣椒和香料的米饭——如此而已。偷看别人吃饭应该是件不礼貌的事,我为了看清楚一点,只好假装有事,来来回回从他们身边经过,但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更丰富的内容。
胃痛的另一个原因是愁烦,不能确定的生存地位,茫茫无望的前途,子女的发展受限制,思念故土的煎熬,异域寄命的痛楚……想想都令人忧伤心碎啊!
捧着大沓的医疗单,我在其上读到的不是病名和药名,而是一部没有付梓的近代史,一首没有曲调的民族流亡的哀歌,一段段没有文字的陈情书。
今夜,华灯万盏中有多少酒醉饭饱?而遥远的荒山里有人应未眠——由于胃痛。
十 八十岁的小妹
看病的过程里,“挂号处”工作也够烦的。问病情固然不易,连问名字都不简单,尤其是问女人的名字,通常被问的女子多半扭扭捏捏,脸色尴尬,并且掩着嘴吃吃笑了起来。有时人如潮涌却偏碰到这种娇羞不肯答话的女人,不免心烦。可是转而一想,其实,这不就是东方传统女人的样子吗?二十年前你到旗山,到内埔,所碰到的女人不就是这样的吗?本来嘛,女人的闺名怎可随便示人?好在这时候,往往有一位旁边站着的人热心帮忙:
“她叫张四妹!”
奇怪的是,这些女人的名字往往相同,发药的人叫一声:
“小妹!”
居然会跑出好几个人来抢药。
于是只好加上形容词:
“看肚子痛的张四妹!”
“看头痛的张四妹!”
或者:
“八岁的小妹!”
“八十岁的小妹!”
旁边的人一边等着看病,一边被这种奇特的叫名法弄得笑成一团。
想这些女子,守着山,守着田地,守着汉子(云南话叫丈夫为汉子),过简单的一生,似乎并不需要一个正式的名字。算来,一个从小叫熟了的“小妹”也就可以过一世了。而那八岁的小妹呢?她将来一生又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