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11/18页)
我把柑仔掰开,把金船似的小瓣食了下去。柑仔甜而饱汁,我仿佛把老妇的赞许一同咽下。我从山径的童话中走过,我从烟岚的奇遇中走过,我知道自己是个好女人——好到让一个老妇想起她的少年,好到让人想起汗水、想起困厄、想起歌、想起收获、想起喧闹而安静的一生。
行行重行行
一“没有药,啊——没有关系。”
女孩大约十四五岁,长的样子我已经忘了,却记得她的一句话。
那是八月初,我们的医疗队在泰北一个山村看病,病人从早到晚走动不停,我们吃饭的时候,周围的走廊上也站着病人,使人一面忙,一面很有罪疚感,恨不得自己能不吃不睡才好。
从台湾带来的药,有一部分已经用完了,村子里有个杂货店兼卖药,却供不上我们的需求。
而那女孩刚好是拿不到药的一个,山村里看病,和我们在台北不同,病人很可能是走了三个小时山路才到的。没有药给他们使我们很不安。
“你下个礼拜再来,那时候牙医来看病,顺便会带第二批的药来,今天没有药了。”
说那样的话,使我的心很疼,在台北,药像米、面一样,大家简直是滥吃,而这小女孩,翻山越岭而来,只因来迟了,竟没有一颗药。
“没有药了?”她诧异中有平静,“啊——没有关系。”
说完,她匆匆走了,像是不敢耽搁下一个病人的样子。她那副恭谨庄矜,不想麻烦别人的表情使我疼惜到了暗自愤怒起来。
我跑到回廊上,只见人如潮涌,我心中冲动,只想大声叫出来:
“老乡亲啊!在西方,那块幸福的土地上,曾经有人说,人有免于饥饿的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但对你们而言,愿你们有‘免于无医疗的自由’吧!求求你们不要用那样感谢的眼光看着我们吧!要知道这根本就是你们的权利啊!你们的身体本来就该有人来照顾的啊!”
如果那天那女孩用抱怨的口吻说:
“哼!怎么偏偏好轮到我就没有药了?”
或者:
“什么?我从上个礼拜就来亲戚家借住,今天早起又走了三个钟头的路,居然没有药?”
如果她生气,如果她怨叹,我都会一边向她解释一边觉得好过一点,可是,为什么她偏用那么卑微细小的声音说:
“啊——没有关系。”
二“有哩——”
在泰北行医,问病是相当大的困难,文明世界里的病人每每可以把自己的病形容得生动活泼,巨细靡遗,山里的难民却办不到。
“大娘,”挂号部的工作人员,打起云南腔问话,“你哪里不好过?”
“不好过啊!”大娘慢悠悠地应了一句,她很老了,一副劬劳的样子,但和我们说话的时候却是无限信任如见神医。
“哪里不好过?”挂号处急了,不知该把她分给哪一位医生,“头痛不痛?”
“有哩——”(这两个字她说得很慢,都读作第一声)
“胃痛吗?”
“有哩——”
“关节痛?”
“有哩——”
“心痛?”
“有哩——”
“手膀痛?”
“有哩——”
不敢再问下去了,总之,她全身都痛,她如此高年,如此劳苦又如此营养不良,全身都难过倒也不是不可解的。
我独自跑开去看山色,不远的地方有大河日夜绕流,是什么使我悲痛?是眼前这个无处不痛的老妇人,还是那位让我无端想起的,另一个全身无处不病的叫作“中国”的老母亲。
三“不是她丈夫——是全村。”
团里的化验师把结果公布,那女人的病是疟疾。我看他简直有点兴奋,竟对着显微镜大叫:
“快来看啊,台湾看不到这种东西!”
大夫紧张兮兮地通过翻译问那女病人: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丈夫。”
“去把她丈夫也叫来——”
“她生病,为什么叫她丈夫来?”翻译问。
“通常一个人有这种病,一家人都会有的,叫她丈夫也来看病,否则她病好了,她丈夫还病着,治了等于白治,她丈夫是不是也跟她一样发冷发热,脸色黄黄的?”
“是啊!是啊!”旁观的人热心地捅起嘴来,“不过不是她丈夫——是全村,他们那个村子的人全都发冷发热,又黄又瘦。”
我们一时全噤住了!
在某个小山头,有一村的人,全都是疟疾病人。
我们或许可以到那个村子去出诊,一一发给他们奎宁丸,但是,那有什么用呢?除非我们先消灭他们的疟蚊,而要消灭疟蚊,除非整理整个环境……
“我起先只怀疑她丈夫——我没有想到全村……”
大夫喃喃说着,一副被击中什么而要崩溃的样子。
医生所能做的,是多么少的一部分,我们每想起那个不知名的村子,心里总有一阵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