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14/18页)

十一 最温柔的医学

针灸,算不算最温柔的医学呢?

在文明的社会里,核子医学、显微医学动辄便是几千万的预算,一部伟大复杂的机器,盛气凌人地霸住一个房间。而在泰北荒山里,你拿什么给人治病?我的一位朋友,几年前放下美国银行的职位,投身到那万叠云山里去做宣教士,一旦碰到一位垂危的病人,他也只好背起病人,想到较为热闹的地方找医生。山路走了几小时,回头看,那人已死,他又返身把死者背回家。

我每想起那件事,就眼湿。

如果我也能尽一点点力量为人去沉疴,如果……

亲手为人扎针,是一种奇缘,我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曾经一度做针灸密医,好在学车的人身旁如果有教练就不算违法,我因为有真正的针灸医生在身旁壮胆,并且亲自用铅字笔点上该扎的位置,所以比较心安。

那一带的人几乎都有膝盖酸疼的毛病,原因大概可以想象,由于种田,长年在水田里,又由于贫穷只能以人力代牛力,久而久之,膝盖便受不住了,面对针灸救星,内外膝的两针大概是逃不了的。

初次把针刺进这些人的皮肤,内心忽然生出亦悲亦喜的大震动,竟是这样风打霜侵的粗糙皮肤啊!在台北,在我的朋友里,从来不曾看过这种深褐色的,坚厚的,干皴的,下面几乎感觉不到脂肪层的皮肤。要把针扎进这种皮肤而又不致把针弄弯,真需要屏气凝神,劲力内敛。

那是怎样温柔的一种医学啊!当你把一根针那样具体地捅在病者的眉间、耳垂或是胸、颈、腕、肘以及腿、踝或后脑上,你轻轻地扎入,然后打着云南腔和他们话家常。

“大娘,你作田?作地?(田指山田,地指水稻。)包麦(即玉米)收得好不好?”

“灸”比“针”应该是尤其美丽的,针插进去以后,或以手拧,或以电波相接,先让它振动一下,然后拿一小团艾绒,捏在针头上,并且点起火来。暖暖的烟慢悠悠地腾起,一时之间,仿佛楚辞里的香草世界都复活了,淡淡的芳香,微微的暖意,据说,这时的热力会传入病人身体里去,望着那细小的火光终于成烬,万般心事,只化作简单的一句问话。

“大爹,好过些没有?”

他们几乎千篇一律地说:“好多了,好多了,多谢了,托你们的福啊——”我每每疑心他们是礼貌上要多给我们一点面子,但内心仍万分感谢这种中国式的宽厚多礼。

通过那样温柔的医学,我会一直记得那些沧桑的脸,那些受难的肌肤,一针下去,触手的全是三十年来的辛酸和委屈啊!小小的艾绒燃起,分明是医者的一线心香啊,邈邈的古中国从熏气里柔和地俯身,俯身抱住了被医者的疼痛以及医者的心摧。

这样说,针灸该不该算是最温柔的医学呢?

十二 咦,你不是美斯乐的人吗?

清莱府的医疗行程结束以后,我独自先到曼谷,丈夫带团继续骑骡前往清迈府的深山里去。

到曼谷,是为了采访一位将军,住在“维多利亚大酒店”,那名字有一种可笑的英殖民地的贵族气味,从孤军的山头回到曼谷,只觉触目一片软红尘,自己却仿佛身历几世几劫,寂然不肯再为凡俗动心了。

早起,自己冲了一杯随身带的脱脂奶粉,算是早餐,这阵子花任何一点钱内心总有强烈的罪恶感。

喝完牛奶,下楼,餐厅里将军正在请一位台湾来的男孩吃早餐,规规矩矩的西式早餐从橙汁到麦片,到咖啡,一道道来,看在眼里竟觉得恍如隔世。

男孩姓李,大约十九二十岁,剪个中学生的三分头,戴眼镜,这次便要到美斯乐去试试垦殖。

这阵子在山里我一直乱讲云南话,现在,虽然身在曼谷,而且又在阵阵煎培根咸肉的香味里,我竟仍然改不过口来。

看看那愣头愣脑第一次出来的憨厚男孩,那年纪只有半个我那么大的男孩,我不觉想啰唆几句:

“你要留意呀——泰国这地方坏人多,你背起个航空公司的包包,一看就是观光客的样子,当心小偷要偷你的……”

男孩傻乎乎地一笑:

“不用啦!不用留心啦!昨天就偷光了,钱、相机、手表,一起被摸光了!”

他该昨天先碰到我的,这愣小子。

说着说着,话从美斯乐转到台北,那男孩忽然停了吃,惊奇地看我,对我能谈台北无限惊讶:

“咦,你不是美斯乐的人吗?你也去过台北!”

“我?我刚从美斯乐来没错,但是我家在台北啊!”

“可是,你怎么会讲云南话呢?”

真是愣小子,世上哪有真云南人会说出这么糟糕的云南话来?其实是他自己的云南话说得太糟,所以没有鉴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