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15/18页)
“那你又跑去美斯乐做什么?”
“我们有一些特别的捐款送来,也有些医生护士工程师和民歌手一起来,要做点实际的事——”
“哦,哦,我知道了,报上登过,有个叫张晓风的——”
桌上其他的客人一时都大笑起来,将军他终于说话了:
“你当她是谁啊,她就是张教授啊!”
泰北的中国人,习惯上称人极客气,总是教授教授的不离口,听来很不自在。
那傻男孩兀自不肯服气,还一个劲地说:
“怎么会?你云南话讲得比我好!”
其实,使我被误会为美斯乐难民的绝不是我那口半吊子云南话,而是我一张晒黑的脸,衣褶和鞋履上的尘泥以及眉目之间恍恍惚惚与难胞同其大悲苦同其大定静的神色。
人,如果在情有所专、心有所系的时候,小小的胸臆中,哪里还有空间去点收人间的褒贬?但如果说整个泰北之行中我曾为一句话而忻然色喜,并且亟愿夸示于人的,便是那傻男孩说的:
“咦,你不是美斯乐的人吗?”
大型家家酒
事情好像是从那个走廊开始的。
那走廊还算宽,差不多六尺宽,十八尺长,在寸土寸金的台北似乎早就有资格摇身变为一间房子了。
但是,我喜欢一条空的走廊。
可是,要“空”,也是很奢侈的事,前廊终于沦落变成堆栈了。堆的东西全是那些年演完戏舍不得丢的大件,譬如说,一张拇指粗的麻绳编的大渔网曾在《武陵人》的开场戏里象征着挣扎郁结的生活,两块用扭曲的木头做的坐墩,几张导演欣赏的白铁皮,是在《和氏璧》中卞和妻子生产时用来制造扭曲痉挛的效果的……那些东西在舞台上,在声光电化所组成的一夕沧桑中当然是动人的,但堆在一所公寓四楼的前廊上却猥琐肮脏,令人一进门就为之气短。
事情的另外一个起因是由于家里发生了一件灾祸,那就是余光中先生所说的“书灾”。两个人都爱书,偏偏所学的又不同行,于是各人买各人的。原有的书柜放不下,弄得满坑满谷,举步维艰,可恨的是,下次上街,一时兴奋,又忘情地肩驮手抱地成堆地买了回来。
当然,说来书也有一重好处,那时新婚,租了个旧式的榻榻米房子,前院一棵短榕树,屋后一片猛开的珊瑚藤,在树与藤之间的十坪空间我们也不觉其小,如果不是被左牵右绊弄得人跌跌撞撞的书堆逼急了,我们不会狗急跳墙想到去买房子。不料这一买了房子,数年之间才发现自己也糊里糊涂地有了“百万身价”了,邱永汉说“贫者因书而富”,在我家倒是真有这么回事,只是说得正确点,应该是“贫者因想买房子当书柜而富”。
若干年后,我们陆续添了些书架。
又若干年后,我把属于我的书,一举搬到学校的研究室里,逢人就说,我已经安排了“书的小公馆”。书本经过这番大移民倒也相安了一段时间。但又过了若干年,仍然“书口膨胀”,我想来想去,打算把一片九尺高、二十尺长的墙完全做成书墙。
那时刚放暑假,我打算要好好玩上一票,生平没有学过室内装潢,但隐隐约约只觉得自己会喜欢上这件事。原来的计划只是整理前廊,并做个顶天立地的书柜,但没想到计划愈扯愈大。“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为?”终于决定全屋子大翻修。
天热得要命,我深夜静坐,像入定的老僧,把整个房子思前想后地参悟一番,一时之间,屋子的前世此世和来世都来到眼前。于是我无师自通地想好了步骤,第一,我要亲自到全台北市去找材料,这些年来我已经愈来愈不佩服“纯构想”了,如果市面上没有某种材料,设计图的构想就不成立。
我先去找瓷砖,有了地的颜色比较好决定房间的色调,瓷砖真是漂亮的东西——虽然也有让人恶心想吐的那种。我选了砖红色的窑变小方砖铺前廊,窑变砖看来像烤得特别焦脆香滋的小饼,每一条纹路都仿佛火的图案,厨房铺土黄,浴室则铺深蓝的罗马瓷砖,为了省钱算准了数目只买二十七块。
两个礼拜把全台北的瓷砖看了个饱,又交了些不生不熟的卖瓷砖的朋友,我觉得无限得意。
厨房流理台的估价单出来了,光是不锈钢厨具竟要七八万,我吓呆了,我才不买那玩意,我自有办法解决。
到建国南路的旧料行去,那里原是我平日常去的地方,不买什么,只是为了转来转去地去看看那些旧木料、桧木、杉木、香杉……静静地躺在阳光下、蔓草间。那天下午我驾轻就熟地去买了一条八尺长的旧杉木,只花三十块钱,原想坐出租车回家,不料木料太长,放不进,我就扛着它在夕阳时分走到信义路去搭公车,姿势颇像一个扛枪的小兵。回到家把木头刷上透明漆,纹理斑节像雕塑似的全显出来了,真是好看。我请工人把木头钉在墙上,木头上又钉些粗铁钉(那种钉有手指粗,还带一个九十度的钩,我在重庆北路买到的,据说原来是钉铁轨用的),水壶、水罐、平底锅就挂在上面,颇有点美国殖民地时期的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