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12/18页)
四 独臂人
车从山路下来,颠得人七荤八素,车到半途,终于不去理会尊严,大声叫停。
停下来以后,我和何大夫跑到路边去大吐,吐完了,用土掩好,继续上路。
终于到了巴山,一个类似三岔路的地方,我跳下车来去买冰汽水喝,自己觉得自己只剩三分像人了。
正在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男子,他显然已经站在那里等了很久。
“姐姐,”他叫了我一声,“你们就是从台北来,过两天要上老象堂去看病的人吗?”
我当时被那样亲切的声音一惊,整个人醒了过来。
在台北也常被人叫姐姐,但习惯上叫的人只叫“张姐姐”,叫开了连老一辈的朋友如王蓝也这样叫我。
但忽然在荒山野岭的小驿站上被陌生人那样亲切地叫一声姐姐,心里的感觉竟是惊动。其实,“姐姐”一称在这个地区很流行,不一定指比自己年龄大的女子,只是一种尊称,我曾听一个女病人叫何大夫姐姐,请她为自己装乐谱,当时也听得耳热心酸。
“你怎么知道是我们?”
“我昨天就来等了,我想你们车子一定从这里过,你们要多少被子、褥子?要不要我们替你们准备伙食,伙食要多少钱一天的?”他一一细问。
“我们有二十四个人,伙食要麻烦你们,七百铢一天(约台币一千二百元),好吗?”
这一带穷乡僻壤,根本没饭店旅馆,我们一路总是睡民房,委托别人办伙食,当然,偶然也会接受招待。
“好。那我就去准备了。”
喝完汽水我们上车——我这才敢好好看他一眼,他是个独臂人,一只袖子空荡荡的,袖口塞在腰带里,刚刚我不敢注视他,怕伤了他的自尊。
以后熟了,才知道断臂的由来。
小时他曾经胳臂受伤,有人教他们一个土方,把活鸡连毛带血斩成酱,趁热敷上包好,一个礼拜取下,不料患部却格外红肿溃烂,病毒侵入骨中,医生要他锯断手臂……
谁来帮助远方的同胞有“免于无知的自由”呢?
五 苗孩的酷刑
那天早上我们到苗人村去采血液,想知道疟疾散布的情形。
在路上,我们碰到那苗人小孩。他差不多八九岁,是个清秀的小男孩,眼光却是呆滞畏葸的。
走近了,马教士上去和大人打招呼,小孩低头垂眉,一言不发。
“他两只脚全烫烂了,你看!”
“怎么啦?”大家虽然只看到一小角,却也大惊失色。
“他其实本来只是打摆子(即疟疾),他们苗人有个土法子,听说是把一大锅水烧得滚滚的,然后再烧红烙铁,并且把铁往水里一丢,就会冒起一阵很热的蒸气,把小孩拿棉被包了,熏这蒸气,摆子就会好。”
可是这孩子被太强的蒸气所伤,下半身的皮全烂了,上身和手也烫伤了好几块,他整个的皮肤变成难看而难受的红疤。
小孩忍耐着由我们看他的疤,并且那位带着他的大人(似乎是他叔叔)答应下午来让大夫为他还未结疤的伤口搽药。
擦上消毒药,发现我们所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如果真要治的话需要一流的医院,在隔离无菌的地方慢慢进行整形手术,不是我们这种奔波千里的医疗队所能做的。
本来几颗奎宁就可以解决的事,如今那孩子却失去了全身一半的表皮。如果他有幸适时碰到一位医生……不能想下去了,一年有多少苗人死于这种治疗,有多少小孩伤于这种治疗,在文明的触角伸不到的地方,活着,是一件艰辛的事。
六 毒药偏方
吃滴滴涕的事情在文明世界里好像也听过,其目的在自杀,但在泰北地区,滴滴涕却是某些人相信的偏方,认为可以根治很多病。不止一次,有人带滴滴涕粉来问我们可不可以吃。这样简单的问题竟一再被问不免惊奇,想来想去大概是源于“以毒攻毒”的思想。
有一次,碰到几个中阶层人物,我试着想提醒一下,便说:
“咦,你们知道吗,这里居然有好多人想用滴滴涕治病,这种观念上的误差最可怕不过了!”
“哦,话也不能这么说,这种事说不定真有用!”
想不到对方的反应竟是如此,接着他又振振有词地接着说下去:
“碌碌粉你知道吧?”
“碌碌粉是什么?”
“一种毒药,杀老鼠的毒药,我就认识一个女的,她那时血癌,不想活了,吃碌碌粉自杀,咦,没想到没死,病好了,到现在还活着呢!”我一时为之语塞,在传统与现代的医疗里,最怕这种言之凿凿的“单一经验普遍化”,对方说着说着,兴奋起来,又举了个例子:
“还有一次,我们要给马打针,因为怕马生瘟,药水放在茶杯里,有半杯那么多,几十匹马的份呢,忽然有位老兄走进来,口渴,拿起来就喝了,那药的颜色又刚好跟茶一样嘛,过一会,我们把针准备好了,咦?怎么药水不见了,到处找,刚才明明放在桌上的嘛!问来问去才知道他老兄喝了,好啦,我说,你等着死吧,几十匹马的瘟药哩!咦?怪事了,他后来也没死,他本来有肺病的,肺病倒好啦!其实这种事也没关系,反正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碰上了就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