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文集(第17/31页)

“哈代是个悲观主义者”,这话的涵义就像哈代有了悲观或厌世的成心,再去做他的小说,制造他的诗歌的。“成心”是艺术的死仇,也是思想大障。哈代不曾写《裘德》来证明他的悲观主义,犹之雪莱与华茨华士不曾自觉的提倡“浪漫主义”,或“自然主义”。我们可以听他自己的辩护,去年他印行的那诗集Late Lyricsand Earlier的前面作者的自叙里,有辨明一般误解他基本态度的话,当时很引起文学界注意的,他说他做诗的本旨,同华茨华士当时一样,决不为迁就群众好恶的习惯,不是为讴歌社会的偶像。什么是诚实的思想家,除了大胆的,无隐忌的,袒露他的疑问,他的见解,人生的经验与自然的现象,影响他心灵的真相?百年前海涅说的“灵魂有她永久的特权,不是法典所能翳障,也不是钟声的乐音所能催眠。”哈代但求保存他的思想的自由,保存他灵魂永有的特权。——保存他的Obstinate Questionings(倔强的疑问)的特权。实际上一般人所谓他的悲观主义(Pessimism),其实只是一个人生实在的探险者的疑问;他引证他一首诗里的诗句——

I fway to the better there be,itexacts a full look at the worst.

这话是现代思想家,例如罗素、萧伯纳、华理士常说的,也许说法各有不同,意思就是:“即使人生是有希望改善的,我们也不应故意的掩盖这时代的A陋,只装没有这回事。实际上,除非彻底的认明了丑陋的所在,我就不容易走入改善的正道。”一般人也许很愿意承认现世界是“可能的最好”,人生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有希望的,幸福与快乐是本分,不幸与挫折是例外或偶然,云雾散了还是青天,黑夜完了还是清晨。但这种肤浅的乐观,当然经不起更深入的考案,当然只能激起彻底的思想家的冷笑。在哈代看来,这派的口调,只是“骷髅面上的笑容”!

所以如其在哈代的诗歌里,犹之在他的小说里,发现他对于人生的不满足;发现他不倦的探讨着这猜不透的迷谜,发现他的暴露灵魂的隐秘与短处;发现他悲慨阳光之暂忽,冬令的阴霾;发现他冷酷的笑声与悲惨的呼声;发现他不留恋的戡破虚荣或剖开幻象;发现他尽力的描画人类意志之脆薄与无形的势力之残酷;发现他迷失了“跳舞的同伴”的伤感;发现他对于生命本体的嘲讽与厌恶;发现他歌咏“时乘的笑柄”或“境遇的讽刺”,在他只是大胆的,无畏的尽他诗人、思想家应尽的责任,安诺德所谓Application of ideas to life;在他只是露他“内在的刹那的彻悟”;在他只是反映着,最深刻的也是最真切的,这时代心智的度量;我们如其一定要怪嫌什么,我们还不如怪嫌这不完善的人生,一切文艺最初最后的动机!

至于哈代个人的厌世主义,最妙的按语是英国诗人老伦士平盈(Laurence Binyon)的,他说:如其他真是厌世,真是悲观,他也决不会得不倦不厌的歌唱到白头,背上抗着六十年创造文艺的光明。一个作者的价值,本来就不应得拿他著作里表现的“哲理”去品评;我们只求领悟他创造的精神,领悟他扩张艺术的境界与增富人类经验的消息。况且老先生自己已经明言的否认他是什么悲观或厌世;他只是,在这六十年间,“倔强的疑问”着。

我手头有的就只他的一本诗选(Selected Poems of Thomas Hardy——Golden Treasury Series)和他最后出的那本集子(Later Lyrics and Earlier——1922)。很可惜有几首应得引用的诗都不在这里,譬如The Tramp Woman、The Church Clock(Samuel C.Chew:Thomes Hardy)On Shakes peare(?)、My Cicely、The Widow。

如其你早几年,也许就是现在,到道骞司德的乡下去,你或许碰得到《裘德》的作者,一个和善可亲的老者,穿着短裤便服精神飒爽的,短短的脸面,短短的下颏,在街道上闲暇的走着,招呼着,答话着,你如其过去问他卫撤克士(Wessex)小说的名胜,他就欣欣的从详指点讲解。回头他一扬手,已经跳上了他的自行车,按着车铃,向人丛里去了。我们读过他的著作的,更可以想象这位貌不惊人的圣人,在卫撤克士广大的,起伏的草原上,在月光下,或在晨曦里,深思地徘徊着。天上的云点,草里的虫吟,远处隐约的人声都在他灵敏的神经里印下不磨的痕迹,或在残败的古堡里拂拭乱石上的苔青与网结;或在古罗马的旧道上,冥想数千年铜盔铁甲的骑兵曾经在这日光下驻踪;或在黄昏的苍茫里,独倚在枯萎的大树下,听前面乡里的青年男女,在笛声琴韵里,歌舞他们节会的欢欣;或在开茨或雪莱或史文庞的遗迹,悄悄的追怀他们艺术的神奇……在他的眼里,像在高蒂闲(Theophile Gautier)的眼里,这看得见的世界是活着的,在他的“心眼”(The Inward Eye)里,像在他最服膺的华茨华士的心眼里,人类的情感与自然美好的景象是相联合的;在他的想象里,像在所有大艺术家的想象里,不仅伟大的史迹,就是眼前最琐小最暂忽的事实与印象,都有深长、奥妙的意义,平常人所忽略或竟不能窥测的。从他那八十年不绝的心灵生活——观察,考量,揣度,会悟,印证,——从他那八十年不懈不弛的真纯经验里,哈代,像春蚕吐丝制茧似的,抽绎他最微妙最轻灵最可爱的音乐,纺织他最缜密最鲜艳最经久的诗歌——这是他献给我们可珍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