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文集(第16/31页)

过去的锁闭的时代不必说,就如现在解放了的青年,给我们的印象也只是易荣易萎的春花,山石间轻嗤的涧水,益发增加我们想见茂荫大木的忧心,想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

的气象。我现在要研究的诗人,他一生不绝的创造之流便是近代文艺界里可惊的一个现象,不但东方艺术史上无有伦比,即在西欧亦是件不常有的奇事。

哈代就是一位“老了什么都见分明”的异人。他今年已是八十三岁的老翁。A出身是英国南部道塞(Dorset)地方的一个乡人,他早年是学建筑的。他二十五岁(?)那年发表他最初的著作“Desperate Remedies”,五十七岁那年印行他最后的著作“The Well-beloved”,在这三十余年间他继续的创作,单凭他四五部的长篇,(Jude the Obscure;Tess of the D’urberville;Return of the Native;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他在文艺界的位置已足够与莎士比亚,鲍尔札克并列。在英国文学史里,从《哈姆雷德》到《裘德》(Jude)仿佛是两株光明的火树,相对的辉映着,这三百年间虽则不少高品的著作,但如何能比得上这伟大的两极,永远在文艺界中,放射不朽的神辉。再没有人,也许陀斯妥也夫斯基除外,能够在艺术的范围内,孕育这样想象的伟业,运用这样宏大的题材,画成这样大幅的图画,创造这样神奇的生命。他们代表最高度的盎格鲁撒克逊天才,也许竟为全人类的艺术创造力,永远建立了不易的标准。

但哈代艺术的生命,还不限于小说家,虽则他三十年散文的成就,已经不止兼人的精力。一八九七年那年他结束了哈代小说家的使命,一八九八那年,他突然的印行了他的诗集“Wessex Poems”。他又开始了,在将近六十的年岁,哈代诗人的生命。散文家同时也制诗歌原是常有的事:Thackcry,Ruskin,George Eliot,Macaulay, the Brontes,都是曾经试验过的。但在他们是一种余闲的尝试,在哈代却是正式的职业。实际上哈代的诗才在他的早年已见秀挺的萌芽。他最早的诗歌是二十五六岁时作的。只是他在以全力从事散文的期间内,不得不暂遏歌吟的冲动,隐密的培养着他的诗情,眼看着维多利亚时代先后相继的诗人,谭宜孙、勃郎宁、史文庞、罗刹蒂、莫利斯,各自拂拭他们独有的弦琴,奏演他们独有的新曲,取得了胜利的桂冠,重复收敛了琴响与歌声,在余音缥缈中,向无穷的大道上走去。这样热闹的过景,他只是闲暇的不羡慕的看着,但他成熟的心灵里却已渐次积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动。维多利亚时代的太平与顺利,产生了肤浅的乐观,庸俗的哲理与道德,苟且的习惯,美丽的阿媚群众的诗句——都是激起哈代反动的原因。他积蓄着他的诗情与谐调,直到十九世纪将近末年,维多利亚主义渐次的衰歇,诗艺界忽感空乏的时期,哈代方始与他的诗神缔结正式的A约,换一种艺术的形式,外现他内蕴的才力。一O二年他印他的Poems of the Past Present,又隔八年印他的Time’s Laughing-Stocks。在这八年间,他创制了一部无双的杰作——The Dynasts,分三次印行,写拿破仑的史迹总计一百六十余幕的伟剧,这是一件骇人的大业。欧战开始后,他又印行一本诗集,题名Satires of Circumstance。一九一八年即欧战第四年又出Moments of Vision。去年(一九二二)又出他最后的诗集Late Lyricsand Earlier。到现在为止,除了三本诗剧,共有六大册诗集,是他二十年来诗的成绩,他现在虽已八十三岁,我们却不能拿年岁来断定他的诗艺的生命;实际上他最近的诗歌并没有力量渐衰的痕迹,我们正应得盼望这只“希腊的神鸟”永远舒展着高亢的歌音,弥漫寂寞的长空!我手头没有他的全集,也没有相当的时间,所以只能勉竭我短视的目光,偷觑这位大天才的神彩,勉强我极粗笨的手笔,写述我私人的欣赏。

六十年继续的创造的生涯!六十年继续的心灵活动,继续的观察、描写、考虑、分析、解释、问难,天地间最伟大的两个现象,“自然”与“人生”;六十年继续的,一贯的寻求,寻求人生问题的一个解答!他是个真的思想家;他不是在空虚的整套的名词砌成的暗弄中摸索,不是在暗房里捉黑猫;他是运用他最敏锐的心力来解剖人类的意志与情感,写实的不是幻想的,发现平常看不见的锁链,自然界潜伏着的势力,看不见的威权,无形的支配着人生的究竟,无形的编排着这出最奥妙的戏剧,悲与趣互揉的人生。

哈代的名字,我们常见与悲观厌世“写实派”等字样相联;说他是个悲观主义者,说他是个厌世主义者,说他是个定命论者,等等。我们不抱怨一般专拿什么主义什么派别来区别,来标类作者;他们有他们的作用,犹之旅行指南,舟车一览等也有他们的作用。他们都是一种“新发明的便利”。但真诚的读者与真诚的游客却不愿意随便吞咽旁人嚼过的糟粕;什么都得亲口尝味。所以即使哈代是悲观的,或是勃郎宁是乐观的,我们也还应得费工夫去寻出他一个“所以然”来。艺术不是科学,精采不在他的结论,或是证明什么;艺术不是逻辑,在艺术里,题材也许有限,但运用的方法各各的不同;A论表现方法是什么,不问“主义”是什么艺术,作品成功的秘密就能够满足他那特定形式本体所要求满足的条件,产生一个整个的完全的,独一的审美的印象抽象的形容词,例如悲观浪漫等等,在用字有轻重的作者手里,未始没有他们适当的用处,但如用以概状文艺家的基本态度,对生命或对艺术,那时错误的机会就大了。即如悲观一名词,我们可以说叔本华的哲学是悲观的,夏都勃理安(Chateau Briand)是悲观的,理巴第的诗是悲观的,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是悲观的,或是哈代的哲学是悲观的。但除非我们为这几位悲观的思想家各个的下一个更正确的状词,更亲切的叙述他们思想的特点,仅仅悲观一个字的总冒,绝对不能满足我们对这个作者的好奇心。在现在教科书式的文学批评盛行的时代,我们如其真有爱好文艺的热诚,除了耐心去直接研究各大家的作品,为自己立定一个“口味”(Taste)的标准,再没有别的速成的路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