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文集(第15/31页)
所以合理的人生,应有的几种原素——自然的幸福,友谊的情感,爱美与创作的奖励,纯粹知识——科学——的寻求——都是与机械式的社会状况根本不能并存的。除非转变机械主义的倾向,人生很难有希望。
九
这是我们也都看得分明的;我们亦未尝不想转变方向,但却从哪里做起呢?这才是难处。罗素先生却并不悲观。他以为这是个心理——伦理的问题,旧式的伦理,分别善恶与是非的,大都不曾认明心理的实在,而且往往侧重个人的。罗素的主张,就在认明心理的实在,而以社会的利与弊,为判定行为善恶的标准。罗素看来,人的行为只是习惯,无所谓先天的善与恶。凡是趋向于产生好社会的习惯,不论是心的或体的,就是善;反之,产生劣社会的习惯,就是恶。罗素所谓好的社会,就是上面讲的具有四种条件的社会;他所谓劣社会就是反面,因本能压迫而生的苦痛(替代自然的快乐),恨与嫉忌(替代友谊与同情);庸俗少创作,不知爱美,与心智的好奇心之薄弱。要奖励有利全体的习惯,可以利用新心理学的发现。我们既然明白了人是根本自私自利的,就可以利用人们爱夸奖恶责罚的心理,造成一种绝对的道德(Positive Morality),就是某种的行为应受奖掖,某种的行为应受责辱。但只是折衷于社会的利益,而不是先天的假定某种行为为善,某种行为为恶。从前台湾土人有一种风俗:一个男子想要娶妻,至少须杀下一个人头,带到结婚场上;我们文明社会奖励同类自残,叫做勇敢,算是美德,岂非一样可笑?
这样以结果判别行为的伦理,就性质说,与边沁及穆勒父子所代表的伦理学,无甚分别;罗素自己亦说他的主张并不是新奇的,不过不论怎样平常的一个原则,若然全社会认定了他的重要,着力的实行去,就会发生可惊的功效。以公众的利益判别行为之善恶:这个原则一定,我们的教育,刑律,我们奖与责的标准,当然就有极重要的转变。
十
归根的说,现有的工业主义,机械主义,竞争制度,与这些现象所造成的迷信心理与习惯,都是我们理想社会的仇敌,合理的人生的障碍。现在,就中国说,唯一的希望,就在领袖社会的人,早早的觉悟,利用他们表率的地位,排斥外来的引诱,转变自杀的方向,否则前途只是黑暗与陷阱。罗素说中国人比较的入魔道最浅,在地面上可算是最有希望的民族。他说这话,是A故意的打诳,哄骗我们呢,还是的确是他观察现代文明的真知见?——但吴稚晖先生曾叮嘱我们,说罗素只当我们是小孩子,他是个大滑头骗子!
——《时事新报》
(录自: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十日《东方杂志》第二十卷第二十三期)
汤麦司哈代的诗
一
跟着我来一同老!
最好的年分还不曾到。
上帝说:我“计画了一个整个儿的,
青年只展露了一半;信任主者:看一个整的,更不须怕惧!”
Grow old along with me!
The best is yet to be,
Who saith“A whole I planned,
Youth shows but half;trust God:See all,norbe a fraid!”
这是西方诗人赞美老年的名句。这不是气馁了自慰的呼声,也不是自己躲在路旁喘息,却来鼓励旁人向前的诡辩——这是生命的烈焰,依旧燃烧着,生命的灵泉,依旧流动着,自觉心与自信心满溢着的表现:
Youth ended,I shall try
My gain or loss thereby:
Leave the fire ashes,what survives is gold:
Young,all lay in dis pute;I shall know,being old.
青年完了,我要知道
这是我的损失还是利益;
烧剩的火灰算了,烧不烬的便是黄金:
年轻,什么都是争论;老了,如今什么都见分明。
这不是苏东坡酒后的朱颜,也不是西方人说的擦热了面皮假装健康的色彩。这是丈夫的精神,这是壮健的人生观!我们东方的诗人,为什么便那样的颓唐?真的老年不须说,就是正当少年的,亦只在耗费他吟咏的天才,不是自怜他的“身世”,便是计算他未来的白发!
我疑心这不仅是诗文的呻吟病传染的结果,我怕是我们民族的一个症候。斯宾塞的格言——健康的心智寄寓于健康的身体——不定是绝对的,但个人的创作力与个人的活力,许有内隐与外现的类别,有极密切的因果关系,我们却不能不承认。我每次会见西欧的“文坛老将”(Veteran writers),面对着矍铄的精神与磅礴的气概,我钦佩心理的后背总有一幅对比的影像,一个弯腰曲背残喘苟延的中国老翁!就我们民族看,年纪的重量不仅压坏人的腰背,就连心智的能力,也永绝了伸展的希望。为什么在现在的世纪,思想像浪花似的翻新着式样,西欧的民族里总有少数的天才,永远卓立在思潮的前驱,永远不受时代移转的影响,永远不屈伏于时间的重压,永远葆存着心灵的青春?我们只要想起法国的佛朗士,德国的霍卜曼,英国的萧伯纳,卡本德,霭理斯,再比照的想起我们的“圣人”与译述的“文豪”——就知道我们物质贫乏的背后,还躲着更可耻的心灵贫乏哩!他们的须发也许变白了,他们的创造力却永远是青的;他们的筋骨也许变硬了,但他们的心智却永远是柔和的。在他们是——真如勃朗宁说的——拨开了灰烬,炼成了纯金,在我们只是耗尽了资本,养成了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