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文(第28/35页)

为了说明忘摩的气质或天才,我们不妨学学斯宾诺沙(Spinoza)的哲学意旨,把志摩分成“诗人的志摩”和“凡人的志摩”两部分。我曾说过,志摩是有天才的,从他的诗中很明显地表现出来。这诗人的志摩,的确是我们可以崇敬的人物。在他的诗里明确地表现出他的个性,有一种特异的美点。他有他的世界观,他有他的哲理,他有他的丰富情感,他有他的特异的风趣,然而,你如果细细的考察起来,都染着现世纪病态的情状之浓厚色彩。任你拿出那一句来,总没一句是健全的艺术,这是无可讳言的事实。但这不能怪他,他的思想是时代的反映,是时代的污点,要怪,你也只好怪这不谐和的时代——杨君的批评忘记了这点,所以他的批评只是以诗论诗,而并未考察一下志摩的诗之来源,以明了他何故“追求腔调的铿锵”,“只有大诗人的浮光”“而无一种真挚坚贞的性格”。我以为,这就是杨君的文章最使人感到有遗憾的一点。至于如韩吴二君者,不批评杨君批评的立场,而只意气从事,我们读者自然是不会满意的。

志摩的一生是求美求爱求自由的,这不容我们否认。美是人生最高的目的,爱是人生最真挚的快慰,自由是人生最美妙的理想。世界上能否有真美真A真自由,这是另外的问题,但是,需要美,需要爱,需要自由,这是人类普遍的要求,摩登少女最求美,浪漫青年最求爱,狱中囚徒最求自由,然而我们并不能以其所求,而直称之为“诗人”,直称之为“伟大的天才”。这种追求者是否是一个诗人,完全在于追求的方式。合于方式的追求,便是诗人;不合方式的追求,便是凡人。因此,我们观察一位诗人,我们便不得不观察他的气质。正如培根所说,诗是一种谎话,我们要从谎话中再去认识诗人,这才是我们了解诗人的途径!

志摩的诗大约可以以其诗集之卷数,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是志摩的诗的时期,第二是翡冷翠的一夜的时期,第三是猛虎集的时期。

【一】在第一个时期,大约是受了太戈尔及当时时谓“新诗”的潮流之影响,所以,除了雪花的快乐等几首情诗以及其他几首胡式(胡适之式)的人道诗而外,多半是哲理诗。哲理之入诗,本来就勉强,把哲理拖进诗行里,更是勉强而又勉强。我的意思是说,好的诗可以含着哲理,这种哲理有诗的灵感后才使人感到的;并非先有了哲理,硬把哲理用诗行表现出来。志摩初次的诗篇多犯了这点毛病,因为硬把太戈尔式的哲理添满诗行,虽然得了“诗哲”的雅号,但是诗是失败了的。其原因就是,哲学是理智的追求,诗歌是情感的描摹,理智与情感根本矛盾,根本冲突,相反相成的机会只不过是偶合的事实。所以,要企图把它们融合在一起,无论如何是要失败的。志摩的第一本诗集之失败就在这一点。其次,占一部分的胡式人道诗,也是同样的失败。这失败的原因自然要归罪于当时的文学运动,因为诗人本有好奇心,有了新的形式或新的意境他总要试一试的。当时的思想界庞杂混乱的堆着一些零碎的思想,什么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什么易卜生式的社会斗争………贩运者便大喊其口号,居然的登宝座称孤道寡的自命“思想界的权威”了。志摩受了这种时代的影响,便写出他的太平景象、盖上几张油纸、一小幅的穷乐图、先生!先生!等等含着人道主义的怜悯与伤感色彩的诗,虽然描写的技术是比胡适君的人力车夫进步,但其意识之不正确,语句的滑稽,实在使我们不敢相信这类的诗是志摩的杰作。在这本“献始爸爸”的诗集里,有几首情诗,倒是很好。除了那首有名的《雪花的快乐》而外,其余如《她是睡着了》、《我有一个恋爱》等诗,还含着真实的灵感。我以为,志摩的诗最成功的,还算他的情诗,其余者虽不忍说一句“卑A足道”,但是总比情诗差得多了

【二】想起了读《翡冷翠的一夜》,那时我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孩子,自然对于诗的了解还不深刻,说对于诗还不如说对于“情”,因为此集中多半是情诗,而我没有充分的共感之能力;但当时对于徐志摩这个人就存了很好的印象,觉得他的诗实在是当时诗坛的异彩。志摩死后,又拿起来诵读,才知道里面的含蓄竟是那样的充分。我觉得,如以志摩自己的三本诗集相比,《翡冷翠的一夜》是天堂,而其余的都是地狱。其原因就是,在这本诗集里,充满了幽柔的神韵,真挚的情感;也许写诗的时候,正是生活热狂的时候,所以自自然然的曼吐出滴滴的珠玉来。他那时代的生活,无论如何我要肯定是比较充实的,只有从充实的生活里,才能写出情感充实的诗行。我们玩味着那些诗行,也就不免悠然的神往。假若容许我瞎说一句,我说,那时代的志摩是正追求着“爱”,也就是在那时他的诗人的成分最多,因为他追求爱真挚的关系。正如杨君所说,要有“一种坚贞的性格,高尚伟大的思想”为着“爱,美,自由的全盘的基础”。的确,这时代的志摩,是伟大的诗人徐志摩,不但有着诗人的才分,而也有着写诗之充分的情感。集中如《偶然》、《海韵》都甚完美,其余如《决断》、《梅雪争春》、《半夜深巷琵琶》、《再休怪我脸沉》以及《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翡冷翠的一夜》诸诗,亦皆有真实的灵感,而获得部分的成功。不过其中也有不满人意的,第一种就是似乎同情于劳动者的诗,如模仿有名的《伏尔加船夫曲》的庐山石工歌,也只好有胡适博士称赞不止(见《白话文学史》)。第二种就是写得太轻浮的诗,如《新催妆曲》、《运命的逻辑》、《又一次试验》都没有深刻的灵感,不但没有深刻的灵感,写得也有点滑稽,这真是美中不足的事。如以本集之两部分比起来,自然是第一卷比第二卷好得多,恐怕在那时志摩的生活最充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