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49/137页)
对我而言,只须用我的视觉、听觉或任何其他感觉,就可清晰地感知事物,并辨别出其真假。甚至我能够同时感知两种在逻辑上不能共存的事物。这无关紧要。
有些人长期苦于不能成为画中的人物或穿上一副牌里的装束。而有些灵魂苦于不能生活在中世纪,仿佛这是一个神的诅咒。我曾遭受过这类痛苦,但如今不会了。我已超越这个层次。但令我伤感的是,我不能梦见自己是,比方说,不同时空的不同宇宙里不同王国的两个国王。无法做这样的梦真是令我伤心。这种打击就像饥饿来袭。
在梦里目睹不可思议的景象,是我这类高等梦想家的伟大胜利之一,而这类目睹也绝少实现。比方说,梦见自己同时、分别而又各自成为在河边散步的一男一女,看见自己同时以同一种方式、同样精准而又互不重叠、相等而又彼此分开地融入两个事物——比如南太平洋的一艘意识之船和一本旧书里的一页。这似乎是多么的荒谬!然而,一切皆荒谬,唯有做梦最不荒谬。
159.一场梦
一个像迪斯一样使普罗塞耳皮娜着迷的人,即便是在梦里,一个尘世的女人的爱,除了是一场梦,还能是什么呢?
像雪莱一样,我爱时间出现以前的纯粹女人;现世的爱情太单调,只会使我想起我失去的东西。
160.睡眠的赞歌
我的两次青春期——我感到它们如此遥远,仿佛在读起或倾听别人的故事——我享受这种坠入爱河的屈辱悲伤。我站在现在这个有利位置,回顾过去,这种过去我不能再把它称作“前一阵子”或“最近以来”,我想,好在这种幻灭的体验过早地发生在我身上。
除了感觉的变化,什么也没发生。表面上说,一大批人遭受了同样的精神折磨。但是……
通过这种同时包含了感觉和智识的体验,我很早就发现,尽管这种虚构的生活看似有些病态,但它适合我这类人的性格。我想象中的故事(正如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或许使我厌倦,但它们并没有伤害或羞辱我。不真实的情人不可能会欺骗我们,对我们假笑,或者在和我们爱抚拥抱时耍心眼。他们绝不会抛弃我们,也不会死亡或消失。
心灵的强烈焦虑常常成为宇宙的大灾难,翻搅着我们周围的星辰,使太阳也偏离了轨道。一切灵魂都感觉到,命运迟早会终结焦虑的天启,悲伤将从诸天和世界倾泻而下。
你觉得自己出众,却被命运当做极其低劣、无可救药的次品——在这种困境下,你还能因为自己是人类而吹嘘吗?
如果有一瞬间,我获得了强烈的表达能力,所有的表现艺术都集中在我身上,那么我会写一篇关于睡眠的赞歌。我知道,在生活中,没有什么比能睡着更令人愉快。对生命和灵魂的扼杀,对一切存在和人类的完全放逐,没有回忆或幻觉的夜,没有过去和未来……
161.荒谬的革命与改革
整整寂寥的一天,天空漂浮着散乱的阴云,这一天充斥着革命的消息。无论这类消息是真是假,都令我有种特别的不安,一种混杂着轻蔑和生理不适的感觉。当有人认为可以通过政治鼓动来改变一切,这简直惹怒了我的智商。对我来说,无论何种类型的暴力,都不过是人类愚笨本质的一种声名狼藉的表现形式。其实,所有革命者和改革者一样愚昧,尽管后者程度略轻——因为他们会少一些挫败。
革命者或改革者都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他们都无法主宰和改变自己对生活的态度——这是他们的一切。他们亦无法主宰和改变自身存在——这几乎是他们的一切。他们逃离自身,致力于改变他人和外在世界。每个革命者和改革者都是一个逃亡者。为改变而战斗意味着改变自我的一种无能。改革意味着无可救药。
一个思想敏锐、坦诚正直的人,倘若要关切世界的邪恶和不公,他自然会从近在咫尺的源头来消除它们,而这个源头就是他自己。他将终其一生去实现这个任务。
对我们而言,一切事物存在于我们对世界的观念之中。改变世界观念,意味着改变我们的世界,或者说单纯地改变观念世界,因为对我们而言,世界从来就只是我们观念中的世界。我们将内在正义凝聚于笔下,写下这流畅而美丽的纸页,这就是激活我们麻木感觉的真正改革——这些才是真理,我们的真理,唯一的真理。世上的其余一切都是风景,是框定我们感觉的画面,是束缚我们思想的书籍。无论风景里是五彩缤纷的人或物——田野、房屋、海报、服饰——或黯淡无光的单调灵魂(那些灵魂语言陈腐,姿势平庸,偶尔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将沉入人类自我表达中最根本的愚笨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