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迷惑(第9/11页)
其他地方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不过让我觉得有意思的一点是,有关部门自始至终都没有要求玛丽安的母亲承担她的决定所导致的物质或财政后果。她总是能借到房子,总是能申请到某种补助。可以说,玛丽安的母亲的每一个行动都得到了官方的酬劳。而支付酬劳的就是那些孩子,那些错误。而且我想,可以说他们并没有受到什么刻意的惩罚:他们不过是在潜移默化中适应了市建住宅区的生活,正如玛丽安可怜的母亲小时候被其他人、其他事潜移默化一样。
玛丽安和其他错误被置于“关照”之下。可怕的专用术语。这是玛丽安童年最可怕的一段时光,充斥着毒打、性侵犯以及一次又一次毫无希望的出逃。后来玛丽安意识到,即使她逃到街上,也会有别的灾祸降临到她这么个小不点头上。于是这个孩子忍了下来,熬过了政府的折磨。她去过各种各样的矫正学校。在其中一所学校里她学会了游泳。这成了她生平最了不起的事情。而那段时期,玛丽安有时会看到她母亲开车路过,过着她的新生活。
那段新生活结束后,她母亲又露面了,某种形式的家庭生活又在另一套房子里开始了。作为这种生活的一部分,玛丽安和其他几个孩子经常由母亲领着去各个超市和商店行窃。他们成绩不错。有时也会被逮住,那时节玛丽安和其他几个错误就照母亲教的,尖声哭闹,最终店里人总会放他们走。最后这种行窃生涯也中止了。
玛丽安认识的每一个住在市建住宅区的人,经历多少都与她有些相似。
了解了玛丽安的童年,我开始理解她在床上的那种阴沉和冷漠:目光阴冷,心灵封闭。然后我又希望自己不知道那些。我由此联想到芒比日记里一段既让人不舒服又让人心生怜悯的描述。短短的一节,我希望自己不曾读过。一天,在一幢允许进入的私宅里,也可能是一家旅馆,芒比走进一个房间,看到一个女仆背对他站着。他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她转过身来。她正值妙龄,容貌可爱,举止伶俐,一手握着一个尿壶,另一只手没戴手套,正搅动着里面的东西:暗示了壶里有固体物质。
每当想到玛丽安的过去,我心中就会涌起这种悲哀和厌恶兼有的感觉。在我们最缠绵的时刻,它就会涌上我的心头。
我知道市建住宅区的情况,她童年时所经历的悲剧如今已经落幕。但对那时的她来说,那悲剧似乎将永远持续。我曾多次路过那个貌不惊人的地方,她就是被送进那里接受“关照”,之后千方百计想要逃出去。似乎一个同狄更斯笔下的世界在道德方面没有差别的世界对她而言依然存在,却与我无关,因为我可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想也不想地驾车经过,仿佛生活在另一个年代。那个世界,我们这些人看不见,它隐藏在市建住宅区那颜色鲜亮的房子、停泊的汽车后面,藏在我们对社会改造过于简单的理解后面。
一度——前后差不多有一两年——有人在一点一点地整修那里的房子。我看到了,却没有特别留意,只是对那些建筑工人感到有点儿焦虑,同时想着圣约翰树林的房子,不知道工作进度怎样。
某个星期五晚上,我乘出租车从车站出来经过那里,司机对我说:“你动得了房子,却动不了人。”
他这话很聪明,但我肯定他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他也住在市建住宅区里,他自己告诉我的。我知道,他以那种准罪犯似的说话方式对我这个局外人说话,说的都是他认为我想听的话。
就在我对你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按照出租车司机的观点,我们自以为在对别人行善,毫不顾及他们的需要,在这个已然改变的世界里,这么做是落伍了,是一种愚蠢的虚荣。而且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将上面的观点作些引申——我们文明中那些更好的部分,比如同情,比如法律,可能被用来推翻我们的文明了。
但或许,这些沉重的想法只来自我内心的悲哀,我和玛丽安结束了,她带给我的乐观也消失了。
这种事情总要结束的,我想。就连珀迪塔和那个拥有伦敦豪宅的人之间的关系有一天也会结束。但是,由于某种残存的愚蠢的社交虚荣心作祟,我匆匆结束了与玛丽安的关系。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玛丽安的朋友乔决定办一场体面的婚礼,新郎是和她同居了好几年的那个厨师,他们已经制造了一两个有利可图的错误。她想要一整套。教堂典礼,花饰轿车,白缎带从车顶一直垂到散热器,礼帽和礼服,熠熠生辉的洁白婚纱,花束,摄影师,宴会——按惯例安排在市建住宅区的酒吧里。一整套全要。乔请我参加。我父亲生前一直是她在照顾他,帮他做家务,后来他留给她几千镑。她声称,把我和她连在一起的更多的是我父亲这层关系,而不是她和玛丽安的友谊。谦虚地说,她也算是我们家的仆人。她很乐意这么看。而出于一种极其愚蠢的虚荣心,同时又怀着种种疑虑——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大部分阶级观念已经是明日黄花——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