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迷惑(第8/11页)

一个人可以逐渐习惯于一种健康状况,比如像我父亲,但如果把这种状况一下子放在他们面前,那他们的世界就会乱作一团,简直就像爆发战争或横遭侵略一样,觉得是大祸临头,所有的生活常规都被打破,有些东西也被摧毁了,我就是这样开始了全新的社交状况:每个周末都全心全意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却不用和她真正地交谈,也不想把她带出去或者介绍给谁。

接着,大约在九年或十年之前,你刚离开非洲那片废墟到了西柏林,东方那片废墟离你不过几分钟路程,就在那个时候,我有了一个文学上的发现。我读了一些维多利亚时期的日记,作者是一个名叫A·J·门毕的绅士,我发现此人与我志同道合。

门毕1828年出生,1910年去世。正和托尔斯泰同时代。他博闻强识,文笔生动优雅,潇洒轻盈的维多利亚风格,且非常熟悉当时的知识界和艺术圈。他认识很多名人。有些名人,像罗斯金和威廉·莫里斯,他只是见过面。当他还很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大街上问候过狄更斯,之后在日记里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了这位时年五十二岁的作家的形象:一个花花公子,有几分演员气质,对自己颀长的身材颇为自负,帽子歪向一边。

但是,芒比和罗斯金、狄更斯一样,藏着一个性的秘密。芒比对劳动妇女总是激情难抑。他喜欢女人用手干重活,把手弄得很脏。他说,他喜欢看女佣满身尘土,手和脸被煤灰和污垢弄得黑乎乎的。那个时代的脏活真是多,我们今天看来,会觉得万分惊讶,扫壁炉什么的都要靠女人赤手空拳来做,没有任何工具。她们的手洗干净了以后,又粗又厚,红通通的。贵妇人的手都是娇小白皙的。而令芒比倾心的却不在客厅,这些红通通的手,除非戴上长及肘部的时髦手套,不然立刻就会暴露她们劳动妇女的身份。

芒比和街上来来往往的劳动妇女交谈。他为她们画素描,为她们留影。他是早期的摄影爱好者。他教女矿工摆姿势,她们的粗布裤子上补丁缀着补丁,有的交叉着双腿,倚在与她们齐高的铁锹上,困惑地盯着摄影师,其中一两个有那么点儿虚荣,露出一丝微笑。芒比的照片和画作不见丝毫淫秽,尽管他表现的主题无疑带有色情的成分。

他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和一个女佣保持暧昧关系。她高大强壮,比街上大多数人都高出一个头。芒比就喜欢魁梧强壮的女人。他喜欢让他的这个女友继续为别人家帮佣;尽管她有时也会抱怨那些雇主不体谅,他却并不急着救她于水火。他喜欢看着这个女人沾满劳作的泥尘。她理解他的这种癖好,并不介意:在邂逅芒比之前,她就曾梦想过有一位绅士情人甚至丈夫。有时候他们会住在一幢房子里,虽然刚开始时难得如此。然后,每当有客拜访,那女人就不得不从客厅的椅子上起身,装出女佣的模样。日记里看不出一点儿性的痕迹,但这或许只是维多利亚式的含蓄罢了。

对于有芒比这种嗜好的人,维多利亚时期的伦敦是一个充满刺激的城市。比如,傍晚六点,在布卢姆斯伯里的某个广场上,每一扇底层的窗户都亮起了灯光,后面都是一个展示珍宝的舞台:一个女佣坐在椅子上,等待着主人的呼唤。

在芒比的日记中,伦敦的仆佣生活充满了痛楚和欢愉,玛丽安的生活在我眼中也是如此。尽管我从来不去想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在做些什么,但那些生活的碎片渐渐扩展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展现在我面前的是我从来不曾真正了解的生活,那可怕的、残忍的市建住宅区的生活。

平日里,玛丽安就住在市建住宅区,和乔一开始向我提到过的那些“错误”在一起。“错误”共有两个:两个孩子,不同的父亲。我之前推测那第一个男人是个“浪荡子”。玛丽安常说这个词;她的口气就好像它是个专用术语,几乎可以作为一种职业填人社会保障或其他政府部门的表格。职业:浪荡子。那位浪荡子是黑发。头发很要紧:玛丽安不止一次这么说过,仿佛头发就能说明一切。

而玛丽安本人也是她母亲的一个错误,连同其他三个错误,来自三个父亲。玛丽安的母亲犯下这四个错误的时候,才二十多岁,然后她遇到了一个看中的男人,那是她等了一辈子的男人。爱情:命中注定。她当机立断,扔下那四个错误,跟这个男人跑了,搬进了市建住宅区的另一套房子。政府部门来找了点儿麻烦,因为玛丽安的母亲还想继续享受那四个错误带给她的福利。不过后来问题还是抹平了,玛丽安的母亲和她的男人同居,直到他厌倦了她,又和别的女人跑了。这就是那个地方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