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迷惑(第10/11页)

婚礼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乔那位粗鲁的配偶戴上了礼帽,身着其他行头,乔的脸浓妆艳抹,泛着油光,睫毛上撒了荧光粉,亮晶晶的。盛装之下的新娘激动得浑身颤抖。

我没找任何人寒暄,假装没看见玛丽安,更确切地说,是假装没看见她的同伴。这是我和玛丽安以及乔早就说好的。我一找到机会就走了,根本没等到嘉宾致辞,宴会正式开始。

我朝车子走去,老远就看见车身划痕累累。在前排座位上,有用白漆或者某种粗笔的白色黏性颜料写下的字,是孩子端端正正的笔迹:“滚开,别再缠着我妈”,“不滚就不客气了”。

那真是糟糕的一刻。孩子的笔迹让我想起了芒比日记里那个手持尿壶的女仆。

后来玛丽安告诉我,孩子的父亲一直在监视我。乔对一些人提过我会来参加婚礼,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那种白漆黏性特别强。几乎不可能清理干净;或许是专为涂鸦艺术家设计的,能保证他们的作品不被擦掉,也不会因为烟熏火燎、风吹雨打而褪色。白颜色填满了仿皮车座上每一处细小的凹陷;而在光滑一些的地方,虽然白漆已经被刮除,但还是留下了清晰的印记,就像蜗牛爬过留下的痕迹,当阳光从某个特定的角度投射过来时还会反光。婚礼过后不久,珀迪塔上车的时候,很难得地开起了玩笑,她问:“这话是给我看的吗?”

从那个星期六开始,针对我的迫害愈演愈烈。我暴露了,我的车子也暴露了。我被跟踪了。每次电话一响,如果是我接的,就会听见孩子的辱骂。隐藏在孩子后面指挥这一切的那个男人,孩子的父亲,他的懦弱,对于我来说正变得越来越阴险。

最后,我决定停止我们的乡间周末,为玛丽安在伦敦买一套公寓。这个打算令她异常高兴,我几乎要觉得那些迫害或许是某个计划的一部分:她一直想搬到伦敦来住,这样商业圈触手可及,再也不必坐好久的车过来。

但是伦敦实在太大。我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买一套大小合适的公寓。就在此时我把自己的境况告诉了事务所里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合伙人。我把我的需要告诉他,还说了一些不该说的事。他家在伦敦西部,是特恩翰姆绿地附近一幢工艺美术运动风格的或者诺曼·萧设计的漂亮房子。他很讲义气,甚至为我出谋划策。他并没有因为我和玛丽安的暧昧关系而瞧不起我。他告诉我可以去特恩翰姆绿地一带找找看。那里绝大多数维多利亚以及爱德华时代的房子正在被改造成公寓,价格只有市中心一带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

后来我就在特恩翰姆绿地——由圣约翰树林往南再往西,沿途风光令人惬意——买了一套房子。玛丽安咀嚼着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仿佛那是童话里的魔咒。当她得知那里还有一条地铁线,可以让她在二十到二十五分钟内从特恩翰姆绿地直抵皮卡迪利广场的时候,她几乎欣喜若狂。我们决定放弃郊外市建住宅区的房子,把它留给玛丽安的错误和她第二个错误的父亲。因为玛丽安此时就和她母亲当年一样,伦敦已经在她眼前展开,她想要摆脱她的那些错误。

这些事是在你到伦敦之前一年半发生的。而且,不是吓唬你,可以说,我之所以能为你打赢那场官司,靠的就是玛丽安带给我的最后那点儿乐观。其实任谁都能预见到,搬到伦敦来住对我对她都是一场灾难。对我来说,玛丽安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的周末伴侣。每个星期五、星期六,我们都如胶似漆,所以到了星期天我总是很高兴能离开她。而现在,怎么说呢,她总在我身边。以前周末的那种热度不复存在,没有了那份热度,她变得平庸了。甚至连做爱也变得乏味了,我从来没想过会变成这样。我的生活模式整个儿毁了。

我的预想落空了。大大小小的灾难接踵而来:那段时间,我们对于自己的行动在日常生活中的后果总是预料错误。在你到英国之前好几年,我认识了一位作家。他周内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里工作,周末写作。平时每天他都在阅览室里正襟危坐,眼前展开着一个完整的世界,他的想象力每天都在吸收营养。周末的写作成绩斐然。人们会跑到阅览室去,只为看一眼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是怎样工作的:钩子似的一张脸,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紧张地走来走去。两百年前,那些衣衫褴褛的穷人也是这样跑到法国王宫去看国王是怎样吃饭或者就寝的。而那位作家还真有那么一点儿国王的派头,他对自己的地位、名气和才华过于自信,开始觉得在大英博物馆里工作束缚了他的手脚。于是他退休了,隐居乡间,专事写作。但他写不出好的东西来了。他眼前的那个世界消失了。他的想象力越来越贫乏。他的作品变得浮夸。他没能写出什么伟大的作品来使早期的优秀作品重获青春。他死时一文不名。他的书销声匿迹。我能够看清这位作家的困境,却看不清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