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躲闪重拳(第23/26页)

但诸如这样一个直撅撅、明晃晃的功利主义的动机又怎么会直到现在才引起他的注意呢?因为是无稽之谈?眼见母亲遭受如此的折磨——内心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然而却咬着牙,如同科尔曼一贯的作风,决定将手头的事进行到底——他怎么能够对这令人愕然的念头无动于衷?即使他端坐在他母亲的对面,摆出一副从容镇定的派头,心里却明明白白地感到他出自世界上最愚蠢的理由选择了一个老婆,而他自己则是世界上心灵最空虚的男人。

“那她相信你父母双亡,科尔曼。是你对她这么说的。”

“对。”

“你没有哥哥,你没有妹妹。没有欧内斯廷。没有瓦特。”

他点点头。

“还有什么?你还告诉了她什么?”

“你认为我还会告诉她什么?”

“任何适合你口味的事。”这是她一下午所能说的最刺耳的话了。要她对他生气,她过去做不到,以后也永远难。只要见到他,从他出世的那一刻起,便唤起她无法抵御的感情,和他的身价毫不相干。“我永远也别想认识我的孙儿们了。”她说。

他有备而来。要紧的是忘掉艾丽斯的头发,让她讲下去,让她一鼓作气讲下去,从她自己柔和的语流中创造出他的辩解词。

“你永远不会让他们见到我,”她说,“你永远不会让他们知道我是谁。‘妈,’你会关照我,‘妈,你到纽约火车站,坐在候车室的那条板凳上,上午十一点二十五,我会带着穿戴整齐的孩子走过你面前。’那将是五年后我的生日礼物。‘坐在那儿,妈,别做声,我会慢慢走过去。’而你深知我是一定会等在那儿的。火车站。动物园。中央公园。不论你怎么说,我当然就怎么做。你告诉我唯一能让我抚摸我孙子的办法是,你雇用我以布朗太太的身份看护孩子,照看他们睡觉,我会照办。叫我以布朗太太身份给你打扫房子,我也会照办。我肯定会做你吩咐我做的一切,我别无选择。”

“没有吗?”

“有选择?是吗?我的选择是什么,科尔曼?”

“跟我脱离母子关系。”

几乎是以嘲弄的态度,她假装考虑了一下。“我想我可以对你如此绝情。是的,这可以做到,我想。但你认为我到哪儿才能找到对我自己如此绝情的力量?”

这不是他回忆童年的时刻。这不是他赞赏她的洞察力或她的讥讽或她的勇气的时刻。这不是允许自己被这几乎是病理现象的母爱所淹没的时刻。这不是他听得见她没有说出来然而却比说出来的更有力的语句的时刻。这不是思考他有备而来之外的念头的时刻。当然这不是诉诸解释,开始精明地合计优缺点,假装这只不过是个符合逻辑的决定的时刻。他给她造成的蹂躏,没有一个解释能够说出口。此刻应当强调他上这儿来要达到的目的。如果与他脱离母子关系对她而言是一个拒绝接受的选择,那么接受打击便是她所能做的一切。安详地讲话,少说为妙,忘记艾丽斯的头发,同时不管需要多长时间,让她继续使用语言将他所做的最残忍的事情的残忍性吸收进她的身心。

他正在谋杀她。你无须谋杀你父亲。世界将为你动手。有的是各种势力要逮住你父亲。世界会关照他的,正如它关照西尔克先生那样。需要谋杀的是母亲,他正眼见自己对她下手,儿子是被爱过的,就像他被这位女人深爱过一样。代表他令人振奋的自由理想杀死她!没有她,一切要容易得多。但只有通过这个考验,他才能成为自己心目中的人物,义无反顾地和他与生俱来的东西一刀两断,自由自在地为自由——如同任何个人所企求获得的自由——而斗争。为了以自己的条件从生活中得到这另一个命运,他必须做无可回避的事。难道大多数人不都想要迈出老天派给他们的倒霉命运吗?但他们做不到,那就是为什么他们之所以是他们的缘故,而这正是他之所以成为他的原因。挥拳出击,砸烂一切,永远锁上门。你不能对一个无条件爱你、使你幸福快乐的非常好的母亲下此毒手,你不能将这痛苦强加于她,然后还以为能够回到从前。太可怕,你所能做的只有一辈子承受着它。你一旦做了一件像这样的事,你所施加的暴行就永远无法消解——这正是科尔曼想要的。正如在西点那家伙倒下去的那一刹那,只有裁判才能够使他逃过科尔曼心里想对他做的事。当时就像现在一样,他正体验着作为一名斗士的威力。因为,将真实的、不可宽恕的人性意义赋予断绝关系的残忍性,当你的命运横亘在某种巨大的东西面前时,以当时最强烈的现实感和清晰度给予抗击,乃是又一种考验。这就是他的。这个人和他的母亲。这个母亲和她亲爱的儿子。如果,为了磨练自己,他动手去做想象中最为心狠手辣的事情,那么眼下的正是,只差没有用刀捅她的心窝。这使他直达问题的要害。这是他生命中的最重要的行动,而他也鲜明地、自觉地感受到它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