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躲闪重拳(第20/26页)

整个下午她对科尔曼讲述着如同民间传奇般有趣的故事,致使在帕萨克糖果铺楼上活下来并长大成为诸如莫里斯和艾瑟尔·吉特尔曼那样生动愚昧人物的姑娘似乎是引自俄罗斯滑稽小报,并非俄罗斯文学中的恐怖冒险,吉特尔曼夫妇仿佛就是题目叫做《克拉玛佐夫孩子》的星期日滑稽连环画里那个神志不清的邻居。对一个刚从河对岸的泽西逃出来的——他在村里的熟人,有谁不是逃出来的,有的还是从遥远的阿马里洛逃来的呢——刚满十九岁的女孩来说,故事讲得算是出神入化、令人叫绝的了。一个除了自由,别的念头一概全无,第八条街舞台上的又一名身无分文的异乡人,一个舞台效果极强、浓眉大眼、活力充沛、肤色黝黑的姑娘,感情上充满原动力,用当时的时髦话来说,“浑身性感”,在远离闹市的艺术学生联合会半工半读,靠给写生班当模特赚取奖学金,其作派是不加隐瞒的直露,在公共场合招摇过市的胆量似乎并不亚于肚皮舞者。她一头头发颇具特色,由迷宫般错综复杂、起伏不定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发卷所构成,毛茸茸的,犹如攀援植物。她童年的全部烦恼似乎都转换成了她这一头相互纠缠、扭曲、密匝匝的头发。她不可逆转的头发。你可以倒上一罐又一罐发油,却绝对无法改变它的建构,仿佛是从黑黢黢的大洋深处采集上来的、某种构成礁石的有机物,一种浓稠的珊瑚和海藻的混合物,说不定还富含药用元素呢。

整整三小时她以她的喜剧、她的愤怒、她的头发,以她生产激情的天赋,以一种疯狂的、未经训练的少年的智力,以及演员点燃自身、对自己的每句夸张言词信以为真的能力让科尔曼着迷,使科尔曼——绝无仅有的自我配置者,其配方的专利除了他自己,天下没有第二人掌握——感到相形见绌,活像个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傻瓜。

但当他那晚把她带到萨利文街时,一切都变了样。原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你一旦穿过她的头发,便发现她所有的一切都是糊状物。

她恰恰与瞄准生活的箭头,即二十岁的科尔曼相反——同样是自我解放的斗士,然而却是一个找不到北的,晕头转向的版本,无政府主义的版本。

如果她得知他是在一个黑人家庭出生长大的,并且几乎一辈子都承认自己黑人的身份,她连五分钟的脑子都不会伤的。倘若他要她为他保密,她也不会有任何思想包袱。容忍出格的人与事绝非艾丽斯·吉特尔曼所不能承受的负担——出格的人与事对她来说反而最符合法理。同时当两个人而不是一个?有两种肤色而不是一种?隐瞒身份,或以伪装面貌走在大街上,既非此,又非彼,而是居于两者之间?具有双重、三重、四重人格?在她看来这类离奇古怪的事情丝毫也不可怕。艾丽斯开通的观点甚至都不属于那种自由主义分子或鼓吹自由至上人士引以为荣的道德品质,更像是狂人的特征,褊狭的疯狂。大多数人不可或缺的期待、对意义的假设、对权威的信任、对连贯性和秩序的认可,比生活中任何别的东西更让她感到荒诞不经,莫名其妙。如果生存固有的东西叫做正常,那么世事怎么会那样发展,历史书怎么会那样写?

然而,他告诉艾丽斯他是犹太人,西尔克是埃利斯岛对西尔伯茨威格的简化,由一名慈悲心大发的海关官员强加给他父亲的。他甚至有圣经记载的割礼标志,当时在他东奥兰治的黑人朋友中实属罕见。他母亲由于在一个犹太医生占绝大多数的医院里工作,对刚萌发的割礼重要的卫生意义也深信不疑,因此西尔克夫妇安排了这个传统上只在犹太人中流行的仪式——日后,被越来越多的非犹太教父母选择为孩子出生后的外科手术——由一名医生在他们出生两周后的男婴身上施行。

科尔曼现在已有好几年承认自己是犹太人了——或允许别人这么以为,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自从他意识到在纽约大学就像在咖啡馆里一样,他认识的许多人一直以为他是犹太人。他在海军里学到的技法是你只要对自己的身世坚持一种过得去而且始终如一的说法,别人是不会多问的,因为没有人会有那种兴趣。他的纽约大学和格林尼治村里的熟人会很容易地猜想——就跟他在军队里的战友一样——他有中东人血统,但当时正是犹太人的自我陶醉在华盛顿广场知识分子先锋派中达到战后巅峰的时期,当鞭策他们犹太人精神勇气的自我夸张开始显得失控,一种文化重要性的气息不仅从《评论》、《中流》、《党派观点》,而且从他们的玩笑、他们的家庭轶事、他们的笑声、他们的扮丑、他们的讥诮、他们的辩论中渗透出来的时候,他难道会拒绝追赶潮流吗?特别是他在中学时代协助奇斯纳医生当过艾塞斯县犹太孩子的拳击教练,倘若声称自己是个新泽西犹太男孩比假装成有着叙利亚和黎巴嫩血统的美国水手所冒的风险要少得多。披上人造的声望,以一个敢想敢为、自我解析、蔑视礼教的美国犹太人身份,尽情嘲弄边缘曼哈顿生存方式,原来并不那么富有刺激性,比不上他花上几年时间苦思冥想设计出来的伪装——要是他那么做的话。然而,足以令人欣慰的是,它还是相当耸人听闻的——当他回想起芬斯特曼博士提出给他家提供三千美元,要科尔曼假装在毕业考时马失前蹄,致使才华横溢的伯特成为班级致告别辞代表一事时,不禁感到那也是件耸人听闻的滑稽事,一件惊世骇俗的特大笑话。这个世界有着多么巨大的包罗万象的思想,才使他变成这么一个人。多么崇高的世俗恶作剧!倘若曾经有过某种完美的创造物——难道那不始终是他内心深处强烈的自发的雄心壮志吗——便是他魔幻般变成的他父亲的芬斯特曼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