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躲闪重拳(第19/26页)
他一直没有把信扔掉,当他在文件堆里碰到它时,不论正在做什么,都要停下来看一遍。他都有五六年把它给忘了。他思索着那天在马路上轻吻斯蒂娜的面颊,跟她道永别以后的念头:如果她嫁给他——如他所愿——她会知道一切,那么,随之而生发的关系到他家人、她家人、他们自己儿女的一切,都会跟他和艾丽斯结婚后的情况截然不同,发生在他母亲和瓦特身上的事也会很容易地就避免了。斯蒂娜当时如果说“没关系”,他就会过着另外一种生活。
我做不到。这句话包含着智慧——相对于一个年轻女孩而言的大智慧,绝非那种二十岁女孩普遍拥有的智慧。但正因为如此,他才爱上了她,正因为她这种坚实的智慧——为自己着想的常识。如果她没有……如果她没有,她不可能成为斯蒂娜,而他也不可能要她做妻子。
他反复思索着这些无用的念头——对像他这样并无巨大才华的人无用的念头,如果对索福克勒斯另当别论的话。一个人的命运成为定局是多么的偶然……或者说,当它是无可避免的时候,却显出多么偶然的一派假象。
在她第一次向科尔曼描述她本人及其出身时,艾丽斯·吉特尔曼已具有任性、聪明、暗中叛逆的个性——从小学二年级起就秘密策划如何逃离令她窒息的环境——一个整日轰鸣着对每种形式的社会压迫(那特别是拉比的权威及其弥天大谎)的仇恨的帕萨克家庭。她那说依地语的父亲,如她所刻画,是个彻头彻尾的无政府主义者,以致没有让艾丽斯的两个哥哥施行割礼。同时,她父母自己也不屑去领取结婚证,并拒绝向世俗婚礼俯首称臣。他们自认为是夫妻,自我标榜为美国人,甚至称自己是犹太人。这两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移民无神论者在看到一位拉比路过时,会立刻朝地上啐一口唾沫。但他们却自由自在地爱怎么称呼自己就怎么称呼,并不要向一切天然及善良东西的敌人的伪君子——如他父亲轻蔑描述的官方以及非法执掌大权的家伙们——征求许可。位于默特尔道,他们拥有一爿家庭糖果铺,一间拥挤不堪的店面,那么小。她说:“你别想把我们五个人并排放进去。”在汽水箱上头,在那面布满裂纹、污渍斑斑的墙上悬挂着两幅肖像,一幅是萨科,另一幅是凡塞逖,都是从报纸的插图页上撕下来的照片。每年8月22日是马萨诸塞州1927年以谋杀罪名——艾丽斯及其兄长被告知纯属捏造——处决这两名无政府主义者的周年纪念日,生意都要暂时停下,全家人退避进楼上那间狭小、幽暗的公寓房间,其疯狂的混乱与楼下的店面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绝食一天。这是艾丽斯父亲,做出教长的模样,以凭空杜撰的仪式,古怪地模仿犹太人的赎罪日。她父亲对他所谓的思想并没有真正的认识——深深植根于他心里的不过是绝望的愚昧、无从剥夺他人财产的痛苦、一筹莫展的革命者的仇恨。每句话都是咬牙切齿地吐出来的,每句话无不是危言耸听。他知道克鲁泡特金和巴枯宁的名字,但对他们的著作却一无所知。他在公寓房间里无时不刻不把依地语周刊《劳工自由之声》拿在手里,每夜他却很少不是没看上几个字就呼呼入睡的。她父母,她向科尔曼解释——一切都是当他在华盛顿广场邀上她以后,坐在布里克街咖啡馆里戏剧性地,异常戏剧性地发生的——她父母其实是头脑简单的人,被一个他们连说都说不清楚,更无法进行理性辩护的幻想所控制,可是为了这个幻想他们可以狂热地牺牲朋友、亲戚、生意、邻居的善意,乃至他们自身的神志,即使他们孩子的神志也在所不惜。他们只知道与他们毫无共同之处的是什么,而那些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在艾丽斯眼里,却是身边的一切。社会之所以成其为社会的一切——它不断变动的力量、无处不在的利与害的潜网、激烈的争权夺利的战斗、无休无止的吞并降服、派系的纵横捭阖、狡诈的道德术语、习以为常的仁厚独裁、变幻不定的稳定的幻觉——社会之成其为社会的一切,始终如此、必须如此的一切,对他们而言,居然跟康涅狄格的扬基人眼中的亚瑟王朝一样陌生。然而,这种情况的出现并非因为他们被最为牢固的纽带与另外某个时代或地域相连,尔后又被逼迫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落户的缘故:他们更像是直接从摇篮踏入成年时期的人,没有接受过有关人类兽性如何发作与控制的中介教育。艾丽斯从她还是个娃娃起就不明白,她究竟是在由疯子还是由幻想家所抚养,她必须分享的激烈仇恨究竟是出自对可怕真相的揭露,还是本身就是一个荒诞的笑话,神经错乱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