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躲闪重拳(第18/26页)
他做到了,按他自己的方式完成的,谁也没有退缩。谈到物种的适应力,没人张口结舌,没人沉默寡言,也没人胡乱跑题。平庸的话题,不错,老一套,的确——太多的空泛言词、老生常谈、陈词滥调。但斯蒂娜没有白白地在奥特泰尔河边长大:尽管都是陈词滥调,可她懂得怎么说得好听。即使科尔曼在介绍三位女士相互认识前就蒙上她们的眼睛,而且一整天都让她们蒙着眼交谈,她们的谈话也不会比此刻微笑地直视对方眼睛所说的话更有内涵,其用意也不会超出标准的范围:即,我不会说任何可能得罪你的话,倘若你不说任何得罪我的话。不顾一切代价地遵守体面的规范——在这方面帕森家和西尔克家不分彼此。
说来奇怪,把三位统统都弄糊涂的是关于斯蒂娜的身高问题。对,她五英尺十一,几乎比科尔曼高出整整三英寸,比他妹妹或母亲高六英寸。但科尔曼父亲是六英尺一,而瓦特比父亲高一英寸半,所以对这个家庭来说高大本身并不新鲜,即使对于斯蒂娜和科尔曼来说女方碰巧比男方高。然而斯蒂娜的三英寸——大约相当于从她的发际到眉毛的距离——却引发出关于身体畸形的具有颠覆性的、几乎酿成一场灾难的对话,直到十五分钟后科尔曼嗅出一丝辛辣味,女士们——三个同时——冲进厨房去抢救快要着火的饼干。
在那以后,从午餐开始到结束,直到年轻的一对动身回纽约,再没有出现过丝毫的纰漏。从外表上看,完全是个体面家庭所梦想的圆满快乐的礼拜天,正因为如此,必然与生活本身形成强烈的反差,即使家里最年轻的成员都已亲身体验到生活所固有的不稳定因素一时一刻都不甘心受到整肃,更不用说当它被逼而显露出预见之中的本质时。
斯蒂娜是在载着她和科尔曼的列车黄昏时分回到纽约,驶入宾夕法尼亚站时才放声大哭的。
据他所知,从泽西出来的一路上她都是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熟睡着——实际上他们在布里奇教堂站一上车她就开始睡觉,以消除下午她出色的努力所造成的极度疲劳。
“斯蒂娜——出什么事了?”
“我做不到!”她大叫一声,接着,没有再做任何别的解释,大口喘着气,痛哭流涕,死命抓着手袋捂住胸口——连睡着的时候他一直替她拿在怀里的帽子都忘记了——独自一人冲下火车,飞奔而去,似乎后面有人追杀,自此便杳无音信,再没有给他打过电话或约他相见。
四年以后,1954年,他们突然在中央大车站外几乎撞了个满怀。两人同时停下脚步,拉起对方的手,谈话的长度足以重新召回他们分别是二十二岁和十八岁时相互在对方身上唤起的神奇感,然后各奔东西,都沮丧地明白诸如这次邂逅般精妙的奇迹以后再也不可能发生了。他当时已经结婚,快要做父亲了,在亚特尔斐当古典文学讲师,进城来办事的;而她在街那头雷辛顿大道的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仍然单身,仍然漂亮,但现在已是个成熟的女人,一个衣着相当时髦的纽约人,显然跟现在的她到东奥兰治去,结局肯定会大不相同——倘若访问顺延至今的话。
那是个已经被终止的路,现实已明确投了反对票的结局——他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在盘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忘记她,她也根本没有忘记他,在他转身离开时,懂得了过去除了阅读古希腊悲剧外从不费心理解的东西:生活如何轻而易举地就成了这个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一个人的前途如何偶然地就成了定局……可是在另一方面,当事情看来万无一失时,命运却又显得多么难以捉摸。也就是说他从她身边走开时,什么也没有理解,知道什么也理解不了,虽然他幻想自己可以在形而上学的层面上理解他固执地要掌握自身命运的决心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要是这种事情是能够理解的。
她在以后的一个星期里寄到学院转交给他的迷人信件写在两张纸上,谈到他们第一次在他萨利文街的房间约会时他令人惊讶的“猛扑”技巧——“猛扑,几乎像那些鸟一样,它们飞过陆地或者海洋,窥见什么东西在动,什么血气方刚的东西,便猛地扎下去……一把抓住”。信是这样开始的:“亲爱的科尔曼,我非常高兴在纽约见到你。我们的会面虽然很短暂,但我见到你以后感到一种秋意萧瑟似的惆怅,或许是因为自我们初识以来的六年时光让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了叫我心痛如绞的事实:我生命中有多少时日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你看上去棒极了,我很高兴你生活快乐……”末尾那有气无力,飘忽不定的旋律由七个短句和一个充满渴望的结语构成,他反复阅读之后,认为这几句话表达了她对自己的损失感到遗憾的程度,也是一种承认自己悔之莫及的暗示,痛楚地向他发出了一个隐晦曲折的致歉的信号:“好了,就这些。我甚至都不应该打扰你。我答应以后再也不会了。保重。保重。保重。爱你的斯蒂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