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人 1975(第53/57页)
开场白虽然生动有趣,年夜饭仍然有些伤感而沉默。芬特夫人和妹妹忙着上菜,玛丽亚几乎没有动一口。安格丽卡沉默不语,闷闷不乐到了无精打采的程度。基姆和劳拉·达米安的父亲总体上也不怎么说话。他们有时留心一下建筑师,他整个晚上都在温和地指责基姆。两个画家互相聊着,偶尔跟劳拉·达米安的父亲(好像他也收藏艺术品)说说话。晚餐开始时玛丽亚和鲁佩似乎很想显得开心些,不时地起来帮着上菜,最后却消失在厨房了。基姆在桌子另一头对我说,世间富贵,瞬息即逝。
这时有人按门铃了,我们所有的人都跳了起来。玛丽亚和鲁佩从厨房望过来。
“有人叫门。”基姆说,可是没有人挪动一下。
最后还是我站起来了。
花园里一片漆黑,我透过大门只看到两个人影。我想一定是阿尔韦托和他的警察朋友。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毫无理性的想打一架的冲动,于是坚定地向他们走去。但是,当我稍微靠近些时,发现来人是乌里塞斯·利马和阿图罗·贝拉诺。他们也不解释为什么来这里。看见我时也不吃惊。我只记得自己闪过一个念头:我们有救了!
饭菜不够,乌里塞斯和阿图罗被安排在桌边坐下,芬特夫人给他们上了菜,这时我们别的人不是吃点心就是聊天。吃完饭后,基姆把他们带进书房。劳拉·达米安的父亲立刻跟了进去。
过了会儿,基姆从半开的门口向外望,叫鲁佩进去。我们这些待在起居室的人表情好像在出席一场葬礼。玛丽亚让我跟她去后院。她跟我聊了貌似很长时间,但其实不过五分钟。这是一场陷阱,她说。后来我们两个又走进她父亲的书房。
让人意外的是,主事的已经是阿尔瓦里多·达米安了。他坐在基姆的椅子里(基姆在一角站着)签支票。贝拉诺和利马微笑着。鲁佩似乎很忧虑但也无可奈何。玛丽亚问劳拉·达米安的父亲是怎么回事。劳拉的父亲从支票上抬起头说鲁佩的问题必须尽快解决。
“我要去北方了,伙计。”鲁佩说。
“什么?”玛丽亚说。
“跟这些家伙一起,开你爸爸的车。”
我很快就明白了基姆和劳拉的父亲已经说服我的朋友们带上鲁佩去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这样这个家的包围就可以解除了。
最让我意外的是基姆居然允许他们带走那辆雪佛兰英帕拉。这可大出我的意料。
我们离开那个房间时,鲁佩和玛丽亚去收拾行李。我跟着她们去了。鲁佩的箱子几乎是空的,因为从旅馆逃出时她把大部分衣服都扔在那里了。
电视上的时钟倒计时至零点时,我们全都拥抱在一起:玛丽亚、安格丽卡、胡吉托、基姆、芬特夫人、她的妹妹、劳拉的父亲、建筑师、画家、基姆的堂姐、阿图罗·贝拉诺、乌里塞斯·利马、鲁佩和我。
这一刹那我们谁都不知道还会跟谁拥抱,是否能再有机会拥抱同样的人。
十点钟的时候才透过大门看见阿尔韦托和他的打手们的模样。十一点钟时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这时胡吉托才敢出去到花园里,从墙上望过去,扫视一遍整个大街。他们全都不在了。十二点十五分,我们倾巢出动偷偷上路向车库走去,开始互相告别。我拥抱了下贝拉诺和利马,我问本能现实主义将来怎么办。他们没有回答我。我拥抱了鲁佩,让她多保重。作为回报,她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基姆的小车是辆最新款的白色英帕拉,基姆和妻子很想知道谁来开,好像担心他们临到最后一刻时会变卦。
“我来。”乌里塞斯·利马说。
基姆开始向乌里塞斯介绍这辆车的优点,胡吉托说我们最好抓紧点,因为鲁佩的老板已经回来了。这时每个人都开始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了,芬特夫人说:真是太丢人了,被逼到这分上。后来我匆忙离开车库向芬特家的小房子走去,去拿我的书,然后又回来。小车的发动机已经启动,大家的表情都僵住了。
我看见阿图罗和乌里塞斯坐在前面,鲁佩坐在后座。
“谁去开一下大门。”基姆说。
我说我去吧。
我走到人行道上,看见那辆雪佛兰和英帕拉的灯都亮了。此情此景还有点像科幻电影。一辆小车离开楼房时,另一辆又靠过来,好像彼此被吸在一起,或者像希腊人说的那样被命运牵在一起。
我听到了人语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基姆的车从我身边开过。我看到阿尔韦托的身影从雪佛兰里出来,跟车里我的朋友们并排站在一起。他的朋友还坐在雪佛兰里冲他尖叫,让他砸碎英帕拉的窗户。乌里塞斯干吗不踩油门呢?我想。鲁佩的老板开始猛踢车门。我看见玛丽亚穿过花园朝我走来。我看见了雪佛兰车里几个流氓的脸。其中一个叼着雪茄。我看见了乌里塞斯的脸和手,这双手正在基姆的小车的变速箱上活动着。我看见贝拉诺的脸无动于衷地盯着皮条客,好像这事与他毫无关系。我看见鲁佩在后座上捂住脸。我想那窗户玻璃经不起再踢一下,我向阿尔韦托靠过去。这时我看见阿尔韦托摇摇晃晃。他浑身散发着酒味。当然,他们也庆祝了新年。我看见我的右拳(这是我惟一能腾得出的一只拳头,因为另外一只手里还拿着书)打中他的身体,这回我看到他倒下了。我朝这家伙的身体踢了几脚。我看见英帕拉终于发动起来。我看见两个流氓从雪佛兰里出来,他们朝我走来。我看见鲁佩在车里望着我,他们打开车门。我想我不是总想着要远走高飞吗,这下机会来了。我钻进车去,刚关上门乌里塞斯就踩下油门。我听到一声枪响,或者类似枪的声音。他们朝我们开枪呢,这些杂种,鲁佩说。我转过身,透过后窗看见街中间有一条影子。这个世界所有的悲伤全汇集在那个影子上了,小车严正的四边形窗户将它定格。那是鞭炮声,我听贝拉诺说,这时我们的小车向前猛跑,把芬特家的房子、流氓们的雪佛兰小车、科里马大街抛在了后面,顷刻间我们已经来到瓦哈卡大道,驶出市区向北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