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与梅娅·齐雅黛之间的通信(第16/31页)

在这个世界上,你不也是异乡人吗?实际上,你不是也对你周围的环境及周围的种种目的、倾向、结果和目标感到陌生吗?请告诉我,梅娅,请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懂得你心灵语言的人吗?你可曾遇到过这样的人:你一言不发,他却静听你的声音;你一动不动,他对你全然理解;你与他面对面坐在一室之中,他却与你一道畅游生活的圣殿?

你和我同属于上帝赐予其许多朋伴、亲近人和敬仰者316的那种人。不过,请你对我说,在忠诚的热心人当中可有这样一个人,我们当中的一个能对他说“你何不替我背一天十字架”呢?我们中间有谁知道我们的歌声之后还有不受声音禁锢、丝弦不因之颤动的歌?他们当中有谁晓得我们的悲中有欢、欢中有悲呢?

你对我说:“你是艺术家,你是诗人,你应该成为幸福自足的人,因为你是艺术家和诗人。”可是,梅娅,我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诗人。我把我的日日夜夜都用在画和写上,但“我”却不在我的日日夜夜里。梅娅,我是雾霭。我是笼罩一切的雾霭。我是雾霭;在雾霭中有我的孤独与寂寞和我的饥饿与干渴。我的灾难在于:雾霭是我的真实,向往与天空中的另一团雾霭相会,企盼听到有人说:“你并不孤独。我们是两个人。我晓得你是谁。”

朋友,请你告诉我,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并想对我说:“雾霭啊,我就是另一团雾霭!来吧,让我们将高山和峡谷笼罩!来吧,让我们行走在树木之间和树木之上!来吧,让我们将高耸的岩石淹没!来吧,让我们一道进入造物的内心深处!来吧,让我们在那遥远不为人知、难以接近的地方畅游!”梅娅,请告诉我,在你们那里,有谁想到而且能够对我说哪怕是这些话中的一句话呢?

你想让我微笑,要我“宽恕”。

自打今天早晨起,我常微笑,我微笑在内心深处,我微笑在周身,我久久微笑着,仿佛我是为微笑而降生的。至于“宽恕”,则是个可怕、伤身、杀人的字眼儿,它使我站在一个如此谦虚的高尚灵魂面前感到羞涩、惶恐,令我低头向之祈求宽恕。伤害人的只是我。我在沉默和失望中伤害了他人。因此,我求你原谅我的过错,求你宽恕我。

我们最好把话题转向《芭希萨·巴迪娅》317一书。在我的生平中,我还不曾看见过用这样的线条和色彩描绘的两幅画像。在我的生平中,我还不曾看见过一个框中放着两帧画像,其一是位女文学家、改革家的画像,另一帧是比文学家、改革家更伟大的女性的画像。在我的生平中还不曾见过一个镜子里有两张面孔,其中一个女人的面孔被地球阴影遮掩了一半,另一个女人的面孔沐浴着太阳的光芒。我之所以说“一个女人的面孔被地球阴影遮掩了一半”,因为数年以来,而且至今我仍然感到芭希萨·巴迪娅没有避开其周围的物质环境,也未能摆脱掉与之并行的民族影响和社会影响,只是死神松解她的桎梏。至于另一张面孔,那沐浴在阳光里的黎巴嫩人面孔,在我看来那是第一位升华到能媒圣殿的东方女子的面孔,在那里灵魂脱离了由传统、习惯、繁杂和惯性之尘造就的躯体。那也是第一位意识到存在的合一性的东方女子的面孔,晓得存在中包含着隐蔽的、明显的、已知的和未知的东西。明天,时光将作家和诗人们写的东西抛入遗忘的“深渊”之后,《芭希萨·巴迪娅》一书仍然为研究思想家和清醒人所称颂。梅娅,你是荒漠中的呐喊声,你是神圣之声,神圣之声将回荡在能媒中,直到时光竭尽。

现在,我应该回答你提出的每一个有趣的问题,一点一滴也不应该忘掉。

首先是“我怎么样”?——近来我没想过我怎么样,但我很可能处于良好的状态,尽管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充满各种形状大小不同的烦心劳神的事。

“我写什么?”——每晚与清晨之间写上一或两行字。我之所以说,晚与晨之间,因为我现在正利用白日时光潜心画一大幅油画,应该在今年冬天结束之前将之完成。假若不是画及其缠身的合同,我会把今冬打发在巴黎与东方之间。

“我很忙吗?”——我总是忙,就连睡觉时也在忙,我像顽石一样犟挺着时也在忙。但是,我的真正工作不是写和画,而是在我的心灵深处。梅娅,有一种与说话、线条和色彩毫不相干的活动。我为之而生的工作不用笔和刀。

“我今天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我习惯于同时穿两套衣服,一套是织匠所织,裁缝所缝,另一套是骨、肉和血构成!今天,我穿着一件宽大长褂,上面布满墨水和颜料的痕迹,除了干净点,与苦行僧的衣服没有什么不同!另一件衣服由骨、肉和血构成的衣服,则被丢在对面房间里,那是因为它远离我更便于与你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