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与梅娅·齐雅黛之间的通信(第15/31页)
愿新的一年给你的掌中充满吉星。
你的忠实朋友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又及:
写罢此信,打开窗子,只见这座城市披上了银装,大雪漫天而降,那样从容寂静,果敢坚定。这壮观场面净洁无瑕令我敬畏不已,使我想起黎巴嫩北方,想起我少年时代堆雪人,太阳出来后将雪人融化的情景。
我喜欢暴风雪,如同喜欢各种风景。我将外出,将在这一时刻外出,在白色风暴下漫步。不过,我不会独自漫步在那里。
纪伯伦
1920年11月3日 纽约
我的女朋友,梅娅:
我近来的沉默不过是不知所措与糊里糊涂的沉默。我多次处于不知所措与糊里糊涂状态中,坐在这座“谷地”里,以便与你交谈,责备你,但我却找不到要对你说的话。梅娅,我不知该对你说什么,因为我觉得你没有给我留下说话的余地。因为我觉得你想切断那无形之手纺出并系在思想与思想、灵魂与灵魂之间的无形丝线。
我多少次坐在这个房间里,久久地望着你的面容,但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呢?你凝视着我,摇头微笑,仿佛从同伴的紊乱神态里发现了什么乐趣似的。
现在,你的甜美来信就在我的面前,我能对你说什么呢?这封神圣书信将我的惶惑变成了羞涩。我为我的沉默感到羞涩,我为我的痛苦感到羞涩,我为使我手捂双唇、沉默无言的高傲而感到羞涩。昨天,我还以为你是“罪人”;今天,我则看到你的温柔与怜情如同两位天使相互拥抱着,我认为原来“罪人”是我自己。
不过,朋友,请你听好,我将把我沉默和痛苦的原因告诉你:
我有两个生命:其一,我将之用于工作、研究、与人交往、与人斗争及探索隐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秘密;其二,我将之遣往一个不受时空限制的遥远、宁静、庄严而神秘的地方。去年,我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环顾四周,只见另一个灵魂坐在我的灵魂旁边,与我的灵魂交流比思想更精细的思想,与我的灵魂共享情感深厚的情感。当初,我把这件事情归于简单平常的事理,但没过两个月,我便确认那里有比平常事理更为深远、精细的秘密。奇怪的是,我从这心理旅行回返时,感觉到有一只类似雾霭的手在触摸我的脸面。有时候,我还能听到细微柔和的声音,就像孩童的喘息回荡在我的耳边。
某些人说我是“幻想家”,我不知道他们这种说法的意思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是那种幻想到自欺地步的人。假若我想欺骗自己,我自己也不会相信自己。梅娅,心灵在生活中只能看到与之有关的东西,只相信其亲身经历的事情。只要心灵经历一件事,那件事便成了它那棵树的一个枝条。我去年经历了一件事;我体验了它,但没去想象它,而且体验了数次。我用我的心灵、智慧和感官体验了它。我经历过它,体验了它,本想将它像私物一样隐藏起来,但我没隐藏,而是向我的一位女友显示出来。我之所以将之显示给我的女友,原因在于我当时感觉到迫切需要向她显示,你知道我的女友对我说什么吗?她立即对我说:“这是‘抒情歌曲’!”假若对一位肩扛着自己孩子的母亲说:“你扛在肩上的是一尊木雕像!”那位母亲将何如回答你呢?
几个月过去了,这“抒情歌曲”一词一直铭刻在我的心中。我的女友并未罢手!她不但不罢手,反而处处伏候着我。我每说出一句话,她必定严加责斥;我每注视一种东西,她必将之隐藏在面具后;我每一伸手,她必用钉子将之钉一个洞。之后,我失望了;在心灵中的诸要素之中没有比失望更苦涩的要素了。在生活之中,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比对自己说“我失败了”更难的事情。
梅娅,失望是心中每一次涨潮和落潮。梅娅,失望是一种无声的情绪。因此,在近几个月里,我坐在你的面前,久久望着你的面容,却只言未发。所以我没有写信,而是暗自说:“我没有机会了!”
但是,每个冬天的心中都蕴涵着萌动的春天,每夜的面纱之后都隐藏着微笑的黎明。看哪,我的失望已经转化为一种形式的希望。
我画《向着无限》那幅画的时刻是多么神圣!那位亲吻另一女人脖颈并与之窃窃私语的女人多么甜透、端庄!那在我们心灵深处说话的光是多么灿烂!梅娅,那光是多么灿烂啊!
上帝让那位男子站在两个女人之间,其中一个女人用梦幻编织清醒,而另一个女人却用清醒编织梦幻,我能如何评说那位男子呢?上帝将一颗心置于两盏明灯之间,我能怎样论说那颗心呢?我能说那位男子什么呢?他是个悲伤的人吗?我不知道,但我却晓得唯我独尊是不与那位男子的忧伤为邻的。他是个幸福的人吗?我不知道,但我却晓得自私自利是不会接近他的幸福的。他在这个世界上是异乡人吗?我不知道,但我却要问问你,你是否愿意他永远做你的陌生人?他是个陌生人,难道世间没有人懂得他心灵语言的一句话?我不知道,但我却想问问你,你不想用你最懂得的那种语言与他交谈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