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9/18页)

“这里的人吃东西真有趣,”我说,“他们爱讲一句‘掺掺’,点炒面可以掺米粉同炒,炒米粉又可以跟河粉掺,点河粉偏又跟乌龙面掺。”

她也笑。

我说这大概是“多元文化”造成的,既然这是一个由马来人、华人、印度人“掺掺”而合成的国家,则一个盘子里把面、米粉、河粉“掺掺”同炒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对我的文化分析不置可否,却对炒面话题非常兴奋,她说:

“哎,你知道吗?要说炒面,这里各处的炒面我都吃过,就只有我家巷口那家摊子炒得最好。我也想学他做,就是学不像,他的铁锅好,家里的锅子比不上——哎,你哪天有空,我带你去吃一次!”

回到台湾,帮她问好了一个机关,丈夫对这件事很关心,一直问我: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们不会回来的!”

“不是说很想台湾吗?”

“他们不会回来的!”

“如果他们不会回来,你干吗去帮他们找事?”

“找归找,那是尽朋友的情分,但他们是不会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

“你等着瞧,就知道我说得对不对?”我说,“她口口声声想念台湾,那是真的,她口口声声想回来,那也是真的。可是,一个人如果强调自己家巷口的炒面是天下第一,那就是说,她爱上她所住的那条巷子了。一个人一旦爱上一条巷子,她其实是走不掉的了。她其实已经属于南洋了。”

她真的没有回来——一如我所料。

酿酒的理由

春天,柠檬还没有上市,我就赶不及地做了两坛柠檬酒。

封坛的那天,心情极其郑重,我把那未酿成的汁液谛视良久,终于模糊地搞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急,那么疯。

理由之一是自己刚从国外回来,很想重新拥有一份本土的芳醇。记得有一天,起得极早,只为去小店里喝一碗豆浆,并且吃那种厚实的菱形烧饼,或者在深夜到合适的露店里吃一份烤味噌鱼的消夜。每走在街上,两侧是复杂而“多元化”的食物的馨香。多么喜欢看见蒙古烤肉在素食店的隔壁,多么喜欢意大利饼和饺子店隔街对望,多么喜欢汉堡和四神汤各有其食客。对我而言,这种尊重各种胃纳的世界几乎已经就是大同世界的初阶了。爱一个地方的方法极多,其中最简单而直接的方法之一是“吃那个地方的食物”。对我而言,每一种食物都有如南洋的榴莲——那里的华人相信,只有爱上那种异味的人,才会真正甘心在那里徘徊流连。

如果一个人不爱上万峦猪脚、新竹贡丸、埔里米粉以及牛肉面、芒果、莲雾、百香果,我总不相信他真能踏实地爱台湾。

酿一坛酒就是把本土的糖、红标米酒和芳香噀人的柠檬搅和在一起,等待时间把它凝定成自己本土的气味。

理由之二是由于酿一坛酒的时候几乎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雏形的上帝——因为手中有一项神迹正在进行。古人以酒礼天,以酒奠亡灵,以酒祝婚姻,想必即是因为每一坛酒都是一项奥秘一度神迹一种介乎可成与可败之间、介乎可掌握与不可掌握之间的万般可能。凡人如我,怎么可能“参天地之化育”、“缔造化之神功”?但亲手酿一坛酒却庶几近之。那时候你会回到太古,创世纪才刚刚写下第一行,整个故事呼之欲出,一支笔蓄势待发,整张羊皮因等待被书写一段情节而无限地舒伸着……

理由之三是由于酒是一种“时间的艺术”,家中有了一坛初酿的酒,岁月都因期待而变得晃漾不安乃至美丽起来。人虽站在厨房的油烟里,眼睛却望着那坛酒,如同望着一个约会,我终于断定自己是一个饮与不饮都不重要的半吊子饮者。对我而言重要的反而是那份“期待的权利”,在微微的焦灼、不耐和甜蜜感中我日复一日隔着玻璃凝视封口之内的酒的世界。

仅仅只需着手酿一坛酒,居然就能取得一个国籍——在名为“希望”的那个国度里,世间还有比这种投资更划得来的事吗?

想当年那些绍兴人,在女儿一出世的时候便做下许多坛米酒埋在地窖里,好等女儿出嫁时用来待客,那其间有多么深婉的情意啊!那酒因而叫“女儿红”,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名字,令人想起桃花之坞,想起新荷之塘,想起水上琴弦以及故意俯身探到窗前来的月光,一样的使人再多一丝触想便要成泪。

想那些酿酒的母亲,心情不知是如何的?当酒色初艳,母亲的心究竟是乍喜抑或是乍悲?当女儿的头发愈来愈乌黑浓密,发下的脸愈来愈灿若流霞,大自然中一场大酝酿已经完成。酒已待倾,女儿正待嫁,待倾之酒明丽如女子的情泪,待嫁之女亦芳醇如乍启的潋滟,当此之时,做母亲的心情又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