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母亲的羽衣(第6/14页)

那昔日的小男孩啊不知何时走失

谁把他带还给我啊,仁人君子。

看完了,他放下,一言不发地回房去了。第二天,我问他:

“你读那首诗怎么不发表一点高见?”

“我读了很难过,所以不想说话……”

我茫然走出他的房间,心中怅怅,小男孩已成大男孩,他必须有所忍受,有所承载,我所熟知的一度握在我手里的那一双小手有如飞鸟,在翩飞中消失了。

仅仅只在不久以前,他不是还牵着妹妹的手,两人诡秘地站在我的书房门口吗?他们同声用排练好的做作的广告腔说:

好立克大王

张晓风女士

请你出来

为你的儿子女儿冲一杯好立克

这样的把戏玩了又玩,一杯杯香浓的饮料喝了又喝,童年,繁华喧天的岁月,就如此跫音渐远。

没有一个长得像小魔鬼

坐夜间飞机往西半球飞去其实是个好主意。一觉醒来,人家已替你把旅途完成。而且,譬如说,二月二十八日起飞,人落了地,仍是二月二十八日。啊!当此之际不免觉得自己好像驾驭了某种魔法,突然一眨眼之间便横越万里关山,绕到地球另一面来了,古人说,朝发夕至,我却是朝发朝至呢!

不过,当然,这一切好感觉都必须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当天晚上,你必须睡得沉稳甜蜜。如果一夜无眠,那第二天就够你好看了。

最近一次,我坐飞机不幸没有碰上好运气,才刚睡了一会儿,就开始听到好几个小儿的哭声。那种感觉十分怪异,仿佛有两个巨人在拔河,其中一个叫“困倦”,另一个叫“惊醒”,而我则是那根倒霉的绳子。我有时被扯到“困境”里,随波沉浮,不知所止。一会又被尖拔的声音刺中,像一个遭妖魔提着头发拎起来凝视的囚徒,一时急得两腿乱蹬。

就在那样半醒半睡的蒙昧状态下,我心里发狠骂道:

“是哪一家讨厌的小魔鬼啊!等天亮了我一定要好好瞪他一眼。”

终于结束了一场睡得不明不白的觉,空中小姐忙忙碌碌地来分早餐。我站起身来巡视四境,原来小娃娃的数目还不少,其中大部分都是老外的,我一个个仔细地看他们的脸,想用“看相”的方法找出昨夜的“元凶”。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空气中充满好闻的食物香味,那些烘烤面包的气味,橘子汁或果酱的气味,牛奶和煎蛋的气味……此刻居然每个小孩都是笑眯眯的。而且,每个孩子都抱在母亲怀里,个个看来都像西洋名画里的“圣母圣婴”图。

“究竟谁是昨天晚上那只该死的小魔鬼呢?”

我反复盯着他们的小脸看,就是找不出一个来。更要命的是:他们一点不知道我此刻巡视的目的,在我盯着他们看的时候,他们居然友善地回望着我,大眼睛晶晶亮亮,里面漾满不设防的天真笑意。天啊,他们不单不是小魔鬼,他们简直个个都是天使哪!

要不是因为飞机是密闭的,我真会以为昨天晚上哭闹的小魔鬼另有其人,他们此刻已经走了,而现在这批小娃娃是新来的。

回到座位上,我不禁笑了,回想自己抚育婴儿的经验,小孩的确是集魔鬼和天使于一身的一种奇怪生物。圣人之所以被“性善说”“性恶说”弄得糊里糊涂,很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弄不清自家娃娃究竟是小天使还是小魔鬼。

不过,话也说回来,关于成人——也就是大号婴儿这种生物——又有几个不是集魔鬼与天使于一身的呢?

我们是吸尘器

家里只剩一包生力面(一种行销台湾的速食面)了,哥哥和妹妹争着想吃。做父母的只有主持正义一人分半碗。

也许由于分量少,两个孩子把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汁都不剩一滴,吃完了哥哥搀着妹妹的手骄傲地来找我去检阅。

“你看,”他指着光溜的碗说,“我们是生力面的吸尘器。”

只要我们立志快乐,贫穷和缺乏也自有其情趣。所罗门王的箴言书中说:“吃素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那一次共分的半包面,竟是他们吃得最舒畅的一次。

我现在知道左右了

女儿摔了一跤,当时也没哭,二天后才发现锁骨受了伤,她的左手因此举不起来,又痛又不方便,要康复还得很长一段时间。

我心里当然不舒服,可是她自己却发现了一项意外的收获。

“哈,我现在知道哪边是左边了!”

她太小,一直搞不清楚左右,这下好了,她知道了,痛的那边就是左!

有一句话说:“当上帝关上了所有的门,他会给你留一扇窗。”

我们总是不甘心地哭着去捶那厚重的门,却忘记那个开向清风明月的窗。

本来,我想先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