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母亲的羽衣(第5/14页)

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

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

小男孩走出大门,返身向四楼阳台上的我招手,说:

“再见!”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早晨是他开始上小学的第二天。

我其实仍然可以像昨天一样,再陪他一次,但我却狠下心来,看他自己单独去了。他有属于他的一生,是我不能相陪的,母子一场,只能看作一把借来的琴弦,能弹多久,便弹多久,但借来的岁月毕竟是有其归还期限的。

他欢然地走出长巷,很听话地既不跑也不跳,一副循规蹈矩的模样。我一人怔怔地望着油加利下细细的朝阳而落泪。

想大声地告诉全城市,今天早晨,我交给你们一个小男孩,他还不知恐惧为何物,我却是知道的,我开始恐惧自己有没有交错?

我把他交给马路,我要他遵守规矩沿着人行道而行,但是,匆匆的路人啊,你们能够小心一点吗?不要撞到我的孩子,我把我至爱的交给了纵横的道路,容许我看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不曾搬迁户口,我们不要越区就读。我们让孩子读本区内的国民小学而不是某些私立明星小学,我努力去信任自己国家的教育当局,而且,是以自己的儿女为赌注来信任的——但是,学校啊,当我把我的孩子交给你,你保证给他怎样的教育?今天清晨,我交给你一个欢欣诚实又颖悟的小男孩,多年以后,你将还我一个怎样的青年?

他开始识字,开始读书,当然,他也要读报纸、听音乐或看电视、电影,古往今来的撰述者啊!各种方式的知识传递者啊!我的孩子会因你们得到什么呢?你们将饮之以琼浆,灌之以醍醐,还是哺之以糟粕?他会因而变得正直忠信,还是学会奸猾诡诈?当我把我的孩子交出来,当他向这世界求知若渴,世界啊,你给他的会是什么呢?

世界啊,今天早晨,我,一个母亲,向你交出她可爱的小男孩,而你们将还我一个怎样的呢!

小蜥蜴如何藏身在草丛里的奇观

我给小男孩请了一位家庭教师,在他七岁那年。

听到的人不免吓一跳:

“什么?那么小就开始补习了?”

不是的,我为他请一位老师是因为小男孩被蝴蝶的三部曲弄得神魂颠倒,又一心想知道蚂蚁怎么回家;看到世上有那么多种蛇,也使他欢喜得着了慌,我自己对自然的万物只有感性的欢欣赞叹,没有条析缕陈的解释能力,所以,我为他请了老师。

有一张征求老师的文字是我想用而不曾用过的,多年来,它像一坛忘喝的酒,一直堆栈在某个不显眼的角落。春天里,偶然男孩又不自觉地转头去听鸟声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自己心底的那篇文字:

我们要为我们的小男孩寻找一位生物老师。

他七岁,对万物的神奇兴奋到发昏的程度,他一直想知道,这一切“为什么是这样的”。

我们想为他找的不单是一位授课的老师,也是一位启示他生命的奇奥和繁富的人。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一个好奇而且喜欢早点知道答案的孩子。我们尊重他的好奇,珍惜他兴奋易感的心,我们不是富有的家庭,但我们愿意好好为他请一位老师,告诉他花如何开?果如何结?蜜蜂如何住在六角形的屋子里?蚯蚓如何在泥土中走路吃饭……

他只有一度童年,我们急于让他早点享受到“知道”的权利。

有的时候,也请带他到山上到树下去上课,他喜欢知道蕨类怎样成长,杜鹃怎样红遍山头,以及小蜥蜴如何藏身在草丛里的奇观……

有谁愿意做我们小男孩的生物老师?

小男孩后来读了两年生物,获益无穷,而这篇在心底重复无数遍的“征求老师”的腹稿却只供我自己回忆。

寻人启事

我坐在餐桌上修改自己的一篇儿童诗稿,夜渐渐深了。

男孩房里的灯仍亮着,他在准备那些考不完的试。

我说:

“喂,你来,我有一篇诗要给你看!”

他走过来,把诗拿起来,慢慢看完,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寻人启事

妈妈在客厅贴起一张大红纸

上面写着黑黑的几行字:

兹有小男孩一名不知何时走失

谁把他拾去了啊,仁人君子

他身穿小小的蓝色水手服

他睡觉以前一定要念故事

他重得像铅球又快活得像天使

满街去指认金龟车是他的专职

当电扇修理匠是他的大志

他把刚出生的妹妹看了又看露出诡笑:

“妈妈呀,如果你要亲她就只准亲她的牙齿。”

那个小男孩到哪里去了,谁肯给我明示?

听说有位名叫时间的老人把他带了去

却换给我一个国中的少年比妈妈还高

正坐在那里愁眉苦脸地背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