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母亲的羽衣(第7/14页)

这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故事。

有一天,她带着五岁的儿子去散步,她一向不是精明的人,那天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忽然往前一栽,跌了一大跤。

那一跤跌得很不轻,她的儿子笨拙地喃喃道:“妈妈,我看你要跌了,我真着急,本来,我想先跌在你前面,这样,你再跌的时候就可以跌在我身上,就不痛了,可是,我来不及跌……”

那一跤跌得真的很不轻,但能跌出孩子的那一番柔情而动人的话来,也不能不令做母亲的浑然忘记痛楚。

原来,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小形体里面,也可以塞入那么多那么多的爱。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那样的浓缩密集的爱的?

命甜

儿子不知在哪里听说有“命苦”一词,立刻举一反一地想到了命甜,而且,兴冲冲地跑来找我。

“妈妈,我的命很甜!”

“什么?”

“命甜!我有吃、有穿、有住、有行——”

“有行?”我大惑不解,我们家并没有车——连脚踏车也没有。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被买不买车的问题折腾得要命,但后来冷静一想,在巴士和的士如此方便的台北市其实并无买车的必要,省下的钱还可以襄助许多有意义的工作。

“是呀,有行——我不是有两双鞋吗?”

原来我的行是指车,他的行却是指鞋!他是对的,有上天所给的一双腿,有两双胶鞋,天下哪里不能去?鞋也可以是堂堂正正的行。

我第一次发现,我们都可以是命很甜很甜的。

只叫我天天端盘子

对读幼稚园的小女儿而言,天下最美味的东西就是巷口的老邓所卖的馄饨。

不管古今中外有若干名厨与佳肴,反正她只认定“老邓的馄饨”是最最最最好吃的东西。

如果她有什么可奖励的事,如果我们偶然想给她一些快乐,一点也不难,只要“请吃老邓馄饨”就皆大欢喜了。

有一天,我有点不耐烦地对她说:

“我看,你如果生在老邓家,是他们的女儿就好了,你可以天天吃馄饨,早上吃馄饨,中午吃馄饨,晚上吃馄饨……”

“谁说的?”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不定他们不给我馄饨吃,只叫我天天端盘子!”

我真的被她的话吓了一跳,那里面几乎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智慧,身为成人,我们经常只会抱怨、自苦,经常在自己的幻觉里去美化所不曾拥有的事物,然后在争取到手以后再懊悔……

我们真的不及一个小小的孩子。

如果我看不懂

带儿子去看电影,刚坐下,他忽然说:

“妈妈,如果我看不懂——”

“那就怎么样——”

他故意停了一下,我想我差不多可以猜到答案了,他一定会接着说:

“请你讲给我听。”

居然不是的,他说:

“如果我看不懂——请你也不要讲给我听。”

我真的大吃了一惊!

原来,瞎看瞎猜也比忍受别人转述的故事为好!

原来,对于成长中的心智而言,错误也是一项权利——不容被剥夺的权利。

他可能因为坚持凡事自己来而多吃许多苦——但有什么关系呢?哪一个成熟的心灵不是这样长大的呢!

绿色的书简

梅梅、素素、圆圆、满满、小弟和小妹:

当我一口气写完了你们六个名字,我的心中开始有着异样的感动,这种心情恐怕很少有人会体会的,除非这人也是五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的姐姐,除非这人的弟妹也像你们一样惹人恼又惹人爱。

此刻正是清晨,想你们也都起身了吧?真想看看你们睁开眼睛时的样子呢!六个人,刚好有一打亮而圆的紫葡萄眼珠儿,想想看,该有多可爱——十二颗滴溜溜的葡萄珠子围着餐桌,转动着,闪耀着,真是一宗可观的财富啊!

现在,太阳升上来,雾渐渐散去,原野上一片渥绿,看起来绵软软的,让我觉得即使我不小心,从这山上摔了下去,也不会擦伤一块皮的,顶多被弹两下,沾上一袜子洗不掉的绿罢了。还有那条绕着山脚的小河,也泛出绿色了,那是另外一种绿,明晃晃的,像是抹了油似的;至于山,仍是绿色,却是一堆浓郁郁的黛绿,让人觉得,无论从哪里下手,都不能拨开一条小缝的,让人觉得,即使刨开它两层下来,它的绿仍然不会减色的。此外,我的纱窗也是绿的,极浅极浅的绿,被太阳一照,当真就像古美人的纱裙一样缥缈了。你们想,我在这样一个染满了绿意的早晨和你们写信,我的心里又焉能不充溢着生气勃勃的绿呢?

这些年来我很少和你们写信,每次想起来心中总觉得很愧疚,其实我何尝忘记过你们呢?每天晚上,当我默默地说:“求全能的天父看顾我的弟弟妹妹。”我的心情总是激动的,而你们六张小脸便很自然地浮现在我脑中,每当此际我要待好一会才能继续说下去。我常想要告诉你们,我是如何喜欢你们,尽管我们拌过嘴,打过架,赌咒发誓不跟对方说话,但如今我长大了,我便明白,我们原是一块珍贵的绿宝石,被一双神奇的手凿成了精巧的七颗,又系成一串儿。弟弟妹妹们,我们真该常常记得,我们是不能分割的一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