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母亲的羽衣(第4/14页)
事实上,作为一个医者的过程正是一个苦行僧的过程,你需要学多少东西才能免于自己的无知,你要保持怎样的荣誉心才能免于自己的无行,你要几度犹豫才能狠下心拿起解剖刀切开第一具尸体,你要怎样自省才能在千万个病人之后免于职业性的冷静和无情。在成为一个医治者之前,第一需要被医治的,应该是我们自己。在一切的给予之前,让我们先成为一个“拥有”的人。
孩子们,我愿意把那则古老的“神农氏尝百草”的神话再说一遍。《淮南子》上说:“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蛖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
神话是无稽的,但令人动容的是一个行医者的投入精神,以及那种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人病己病的同情。身为一个现代的医生当然不必一天中毒七十余次,但贴近别人的痛苦,体谅别人的忧伤,以一个单纯的“人”的身份,恻然地探看另一个身罹疾病的“人”,仍是可贵的。
记得那个“悬壶济世”的故事吗?“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那老人的药事实上应该解释成他自己。孩子们,这世界上不缺乏专家,不缺乏权威,缺乏的是一个“人”,一个肯把自己给出去的人。当你们帮助别人时,请记得医药是有时而穷的,唯有不竭的爱能照亮一个受苦的灵魂。古老的医术中不可缺的是“探脉”,我深信那样简单的动作里蕴藏着一些神秘的象征意义,你们能否想象用一个医生敏感的指尖去釆触另一个人的脉搏的神圣画面。
因此,孩子们,让我们自怵自惕,让我们清醒地推开别人加给我们的金冠,而选择长程的劳瘁。诚如耶稣基督所说:“非以役人,乃役于人。”真正伟人的双手并不浸在甜美的花汁中,它们常忙于处理一片恶臭的脓血。真正伟人的双目并不凝望最翠拔的高峰,它们低俯下来看一个卑微的贫民的病容。孩子们,让别人去享受“人上人”的荣耀,我只祈求你们善尽“人中人”的天职。
我曾认识一个年轻人,多年后我在纽约遇见他,他开过出租车,做过跑堂,试过各式各样的生存手段——他仍在认真地念社会学,而且还在办杂志。一别数年,恍如隔世,但最安慰的是当我们一起走过曼哈顿的市声,他无愧地说:“我抱持着我当年那一点对人的好奇,对人的执着。”其实,不管我们研究什么,可贵的仍是那一点点对人的诚意。我们可以用赞叹的手臂拥抱一千条银河,但当那灿烂的光流贴近我们的前胸,其中最动人的音乐仍是一分钟七十二响的雄浑坚实如祭鼓的人类的心跳!孩子们,尽管人类制造了许多邪恶,人体还是天真的可尊敬的奥秘的神迹。生命是壮丽的、强悍的,一个医生不是生命的创造者——他只是协助生命神迹保持其本然秩序的人。孩子们,请记住你们每一天所遇见的不仅是人的“病”,也是病的“人”,人的眼泪,人的微笑,人的故事,孩子们,这是怎样的权利!
长窗外是软碧的草茵,孩子们,你们的名字浮在我心中,我浮在四壁书香里,书浮在黯红色的古老图书馆里,图书馆浮在无际的紫色花浪间,这是一个美丽的校园。客中的岁月看尽异乡的异景,我所缅怀的仍是台北三月的杜鹃。孩子们,我们不曾有一个古老幽美的校园,我们的校园等待你们的足迹使之成为美丽。
孩子们,求全能者以广大的天心包覆你们,让你们懂得用爱心去托住别人。求造物主给你们内在的丰富,让你们懂得如何去分给别人、某些医生永远只能收到医疗费,我愿你们收到得更多——我愿你们收到别人的感念。
念你们的名字,在乡心隐动的清晨。我知道有一天将有别人念你们的名字,在一片黄沙飞扬的乡村小路上,或者曲折迂回的荒山野岭间,将有人以祈祷的嘴唇,默念你们的名字。
一朵
儿子诗诗两岁时,刚学会数数目,我带他到郊外去,刚好看到一大片蔓开在地上的红花。
“数数看,有几朵?”
地上的花成千上百,他却只会数到十,我猜想,他的答案一定是十。不料他却不假思索地快活地叫了起来:
“一朵!”
“什么?几朵?”
“一朵!”
他肯定地说,态度毫不退让。
我忽然明白,他的确有权利说“一朵”,那些花虽然可以是八百也可以是九百,但事实上那些花只是一,只是某个灿开在夏日正午的,完整如一的美丽。
文明使人学会数目,但不是有些东西不能数也不必数的吗?我们为什么要庸俗到以“九百朵花一定比一朵花美丽”的程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