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翻译集(第22/34页)

(原载:民国十八年三月十日《新月》第二卷第一号)

蜿蜒:一只小鼠(Arabesque:amouse)

徐志摩 译

A.E.Coppard 著

在一路都是崇高的买卖与礼拜的建筑的大街上有一所高而窄的屋子夹砌在一家咖啡厂与一家鞋匠铺的中间。这屋子有四层逼陡阴沉生回音的楼梯,在顶层上,一间满闻着阴干苹果与小耗子味儿的屋子里有一个中年男子坐着念俄国小说,直念得他自以为是发疯了的。时间是不早了,户外的夜是又黑又冻,下面的走道上是杳无人迹,昏沉得不可辨认,这时候他合上了他的书,在无焰但还亮着的炉火前木然的坐着。他觉得他是疲倦了的,但他还不能安息。他瞪眼望着板壁上的一幅画,直望得他想哭,画是Utamaro的一张彩印,一个吃奶的孩子窝紧着他妈的胸膛,她坐位的后背挂着一架黑镶边的镜子。这是极圣洁与装饰的一幅画,虽则它那人体的画法是古怪的。那人尽着望,心里转着念头虽则眼里空空的不见什么,直到那煤气火的嗤响听得他发恨。他站了起来,关灭了火,坐在暗屋里想借安逸的炉温来静定他的心。他正想开始和自己谈话的时候,一个小耗子从相近壁炉脚板的一个小洞里爬了出来,急咻咻的跑进了炉圈里去。那人素来就嫌恶这些阴恻恻的夜晚的东西,但这一个耗子是小巧机灵得动人,它的小神儿怪得好玩,所以他轻轻的把他自己的脚从炉圈上移开,简直颇有兴味的坐着看它。那耗子沿着炉圈的阴影里挪着,到了炉边,坐对着光亮,用它的前爪摩着它的脑袋,耳朵与稀小的肚子,倒像它是在这暖气里洗澡,这时候忽然飞快的,炉火萎了,一块煤烬掉了下来,惊得那耗子一霎眼遁回了它的巢穴里去。

那人把身子靠前向着炉架,他的手放上一只“袋灯”。转上了光,他打开了火炉旁边一个柜子的门。一个柜格子里放着一个钩着干酪的小捕鼠器,用一个铁丝弹簧做的,它一下来就铡破不防备的不留心的小耗子的背。

“下流!这样下流,”他想,“利用活东西的饿来毁它。”

他一把抓起了那架空器像是要把它掷了火里去。

“得,我还不如让它留着吧!这地方耗子实在闹得太厉害了。”他还有点儿踌躇。“我希望那小东西别过去把自个儿的小性命弄丢了。”他顶小心的把那机关又给放了回去,关上了柜的门,又坐了下来,灭糊了灯。

关于这样事情世界上还能有第二个人有他那样的怪僻气与无主意!就是他的妈,多能干多美的妈,就是她也曾笑话他的孩子气的惊慌。他记起怎样在他做孩子时候有一次,他的约新妹生了不多几天,一家要好的邻居给他“晚饭用”的一捆扎住脚的死百灵鸟送他回家。那些雀儿的可怜的死样难过得他眼泪直冒:他啼着一路奔回家,直跑到厨房里,这儿他发见了正在进行中的异事。天已是昏暗了,娘在炉火跟前跪着。

“妈!”他轻轻的叫。

她望着他的泪脸。

“为什么了。斐理?”她问,也笑他的惊奇。

“妈!你做什么了?”

她的胸衣是敞开了的,她正挤着她的奶,长而细的奶流对着火里直冲,嗤嗤的响着。

“断你小妹妹的奶,”他妈笑着说。她捧着他的讶异的脸,紧贴着她的胸膛的柔和的温暖,这一来他全忘了他的死雀子。

“妈,我给你来,”他叫,这一动手他发见了他妈的胸口里的心的跳动。

这他觉得奇怪极了,虽则她不能解释给他听。

“干吗这儿跳?”

“这要是不跳了,小儿子,我就得死,天上的父就来带我走,你再也不见我了。”

“上帝?”

她点点头。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喔,你摸摸看,妈!”他叫。她解开了他的小褂子,拿她的热手感觉那轻柔的“滴,滴”。

“美!”她说。

“这是个好的吗?”

她亲吻他笑盈盈的嘴唇。“它跳得很,它就是好的。你得叫它常常跳得真,斐理,叫它永远跳得真。”

她的声音里有一个叹息的虚影,他也觉得一些悲哀,因为他是颖慧的。

小心窝里一阵狂喜他亲着他妈的胸膛,劝慰似的低声说:“小妈妈!小妈妈!”这一快活他全忘了他的死雀子的害怕,他居然帮着他妈净了鸟毛,用棒条串着它们烤熟了当晚饭吃。

下一天是一个乌黑的日子,在这一天上孩子饱尝了悲惨。一只披黄鬣的大栗色马在那小巷里撞倒了他的妈,一架重实的货车在她的身上碾了过去,压坏了她的一双手。在痛苦的呻吟中她当时被送到医生那里去把两只手都给切了。那晚上她就断气。有好多年孩子常常梦魇着拉断了的臂杆儿的恐怖,尽淌着鲜红的血。可是他当时并不曾见到因为她死的时候他正是睡着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