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9/34页)
这来真是极乐——听她说这样话真是难得,从不曾有过的,我得把它笑开了去。
“别这!你说话倒像是要分离告别似的。”
“喔,胡说,胡说。再不要你随便说话——说笑也不许!”她的一只小手溜进了我的白外褂,抓住了我的肩膀。“你这一晌乐了不是?”
“乐?乐?喔,天——要是你知道我这忽儿的心里……乐!我这奇怪!我这快活!”
我离开了栏杆,抱住了她,把她举在我的怀里。她悬空着,我把我的脸紧偎着她的胸膛低声说:“你是我的?”
自从认识她以后,我直着急了这几个月,也算上那一个什么——可不是——登仙的一个月,这回她回答我的话我才第一次完全的相信了:
“是,我是你的。”
门开的声响连着信差上石子路的脚步,分开了我们。一阵子我觉得发眩。我就站在那里微微的笑,自己觉得怪笨相的。阿梨向着放藤椅子一边走了过A
“你去——去拿信,”她说。
我——呒——我简直晃了开去。可是我已经太迟了。安娜跑了来。“没有信。”她说。
我冲着她递报纸给我露出了粗心的笑容准叫她觉着诧异。我快活得什么似的。我把报纸往空中一丢口里唱着:
“没有信,乖乖!”我走近我这心爱的女人躺着的一张长椅子边。
一阵子她没有回话。直到她拉开报纸包皮的时候才慢慢的说:“忘了这世界,叫这世界给忘了。”
有好多为难的当儿只要一支烟卷就过得去。它还不止是一个同伴哪。它是一个秘密的,顶合式的小朋友,它这事情全懂得,完全懂得。你抽的时候你望着它——笑或是板脸,看情景起。你深深的吸一口,又慢慢的把那口烟吐了出来。这正是这样一个当儿。我走近那棵檬果树去,深深的吸那香味。我又走了回来,靠着她的肩膀。可是一阵子她就把手里的报纸望石板上一掷。
“什么都没有,”她说。“没有事。就有一个什么毒药案子。一个男人说是谋杀了他的太太,谁知他是不是,每天有两万人拥在法庭里听审,审过了一次就有两百万字电报满天飞报告新闻。”
“蠢世界!”我说,往一张椅上栽了下去。我心想忘了这报纸,再回到方才信差没上门以前的情形,可是不怎么露痕迹的,当然。但是从她那回话的声音我就知道那时候目前是回不来了。不碍事。我甘愿等着——整五百年都行——反正我现在有拿把了。
“也不怎么蠢,”阿梨说。“再说这也不能完全是那两万人方面病理的好奇。”
“是什么呢,乖?”天知道我管他是什么。
“有罪!”她叫着说。“有罪!你明白不明白那个?他们着了迷似的正像是生病人听着了什么关连他们自己病症的消息。囚箱里站着的那个许是够清白的,是在法庭里的群众几乎全是下毒的人。难道你从没有想着过,”——她一兴奋脸色变白了——“这每天有多少毒害的情形?难得有几个结婚的夫妇能保得住不彼此毒害——夫妻们,情人们。喔,”她叫着,“多少杯A,多少盅酒,多少杯咖啡,全是沾了毒的。单说我自己就有几多,在手里喝,心里明白或是不明白——冲着这险。世上还有好多夫妻,”——她发笑了——“没有摧的缘故,就为彼此害怕不敢给那致命的一服。那一服得要你够狠心!可是迟早总免不了。那药一次下了以后你再也不用想往回走。那就是结局的开端,真的,你信不信?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她没等我回话。她拆下了她带上的铃兰花,躺了下去,拿花在她的眼前晃着。
“我的两个男人都毒了我。”阿梨说。
“我第一个丈夫差不多一结婚就给了我大大的一服,可是我那第二个倒也算是一个美术家。就给一点点儿,隔了一时再给一点点儿,又是顶聪明的,一点也不露痕迹——喔,真聪明!直到一个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才明白我浑身直通到手指脚趾尖上,没一个细胞里不含着稀小的一点。我就刚够有时候……”
我就恨她这样坦然的提起她的丈夫,尤其是今天。那叫人难受。我正要说话,她悲声的叫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事情得轮着我身上?我做了什么来了?为什么我这辈子就叫人说挑出来……那不是串通了害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