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8/34页)
“咒那老信差!什么回事还不来他的?”阿梨说。“把东西放下了,亲亲。”
“你要我往哪儿放……?”
她抬起她的头;笑她那甜甜的逗人的笑。
“随便哪儿——蠢。”
可是我心上顶明白我决不能随便放,我宁可抱着那肥矮的蜜酒瓶子糖果包儿成月成年的站着,决不能招她爱整齐的细心受一点点的烦腻。
“这儿——交给我吧。”她接了过去连着她的长手套一小篮的干果望桌上一掷。“《饭桌子》。短篇小说谁——谁写的——?”她拉着我的臂膀。“我们到凉台上去。”——我觉着她震震的。“Ca Sent,”她轻轻的说,“dela Cuisine…”(这儿闻着厨房的味儿。)
我新近留心——我们到南边来有两个月了——她每回要讲到吃食,或是天气,或是闹着玩给我说亲热话,她就说法文。
我们蹲在天棚底下的栏干上。阿梨靠着往下望——直沿着那仙人掌镶边的白道儿望。她那耳朵的美,就那耳,美得叫你诧异,我真可以一边看了它转A头去对着底下那一片闪光的海水愣着:“你知道——她的耳!她那一双耳简直是顶……”
她穿一身白的,脖子上套着一串珠子,腰带上插着一把铃兰。她左手的第三个手指上戴一只珠戒——没有结婚戒。
“为什么我用着戴,Monami?我们为什么要充?谁在乎来?”
这我当然同意,虽则就私心深处说,我才叫愿意在一个大大的体面的教堂里站在她的一边,背后满挤着人,一个多老多威严的老牧师当差,听那当初“乐园里的声音”,旁边晃着棕榈叶子,满闻着香味,教堂外面铺着红地毯,还有什么喜糕,香槟,一只缎鞋预备望彩车后背掷的——要是我能把一个结婚戒滑上她的手指。
也不为我希罕这套讨人厌的铺张,可是我觉得这一来或许可以减少些这“绝对自由”怪味儿的感觉,我意思是她的绝对自由,当然。
喔天!什么刑罚这幸福是——什么痛苦,我望着这庄子看,看我们睡房的窗子顶神秘的在绿色稻草编的窗帘背后躲着。她会不会得在那绿光里移动着,笑着她那奥妙的笑,她那懒洋洋亮晶晶专对我的笑?她的手臂钩住了我的脖子,那一只手软软的,骇人的,掠着我的头发。
“你是谁呀?”她是谁呀?她是——“女人”。
……在春天第一个暖和的晚上,灯光像珍珠似的在紫丁香的空气里透亮着,小声音在花鲜鲜的园里低咕着,在那里茜纱长帘笼着的高屋里唱着的就是她。那晚在月光下坐车进那外国城子,落在街旁窗扉上闪荡的金光里的是她的影子。上灯的时候,在新来的静定里走进你的门的是她的脚步。回头,摩托车扫着过去的时候,她直瞅着深秋的黄昏,脸白白的,脖子上围着皮……
简单说,那时候我二十四。当她仰面躺着,珠项链兜着她的下巴,叹一口气说,“我渴了,亲爱的。给我一个橘子。”我真情情愿愿的往水里跳到大鳄鱼牙缝里去拼一个橘子回来——要是鳄鱼口里有橘子的话。
“我要是有两只毛毛的小翅,
是一只毛毛的小雀……”
阿梨唱着。
我抓住她的手。“你不会飞跑的?”
“不远儿。顶远到那条道儿的尽头。”
“干什么要上那儿去?”
她背诗了:“他不来,她说……”
“谁?那笨迟的老邮差?可是你没有望着信。”
“不,可是这叫人着急还不是一样。阿!”忽的她发笑了,紧靠着我。“那儿就是他——看——像一只蓝色的硬壳虫。”
我们俩脸凑得紧紧的,望着那蓝虫子慢慢的爬上来。
“亲爱的,”阿梨低喘着。那字音像是在空气里耽着不散,震震的像是琴弦上发出来的一个音符。
“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软软的笑着。“一阵波浪——一阵情爱的波浪,我猜是。”
我伸手圈住了她。“那你不想飞跑了?”
她快快的幽幽的说:“不!不!有什么我都不。真的不。我爱这个地方。我爱在这儿耽着。我成年的住下去都能,我信。我从没有过像这两个月快活的时光,你又待我这样好,亲爱的,没一点不如我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