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7/34页)
嗄,这情形躲得了多好!她上前他们门前的走道,伸手敲门的时候,她真的说了,“帮助我,上帝。”只要躲得了他们那弹出的眼睛,这是有什么法子把自己裹了起来,裹在一个围肩里都好。我放下了这篮子就走,她打定了主意。我连空篮子都不等了。
那门开了。一个穿黑的小女人在暗冥里替她开着门。
老腊说,“你是司考脱夫人吗?”但是那女人的答话吓了老腊一跳,“请进来吧,小姐。”她让她关进在门里了。
“不,”老腊说。“我不进来了。我就要放下这篮子。娘叫我送来——”
在黑沉沉的夹道儿里的小女人像是没有听着似的。“走这儿,请,小姐,”她软媚的口音说,老腊跟了进去。
她进了一间破烂的,又低又窄的厨房,台上一盏冒烟的油灯。灶火的前面有一个妇人坐着。
“哀姆,”引她进去的那个小个儿说。“哀姆,是个小姑娘。”她转身对着A腊。她有意味的,“我是她的妹子,小姐。您得原谅她不是?”
“嗄,可是当然!”老腊说。“请,请不要打搅她。我——我只要放下——”
但是这时候坐在灶火前的妇人转了过来。她的脸子,肿胀着,红红的,红肿的眼,红肿的口唇,看得可怕。她看是摸不清为什么老腊在那儿。这算什么的意思?为什么一个外客拿着一个篮子站在她的厨房里?这是什么回事?她那可怜的脸子又是紧紧的皱了起来。
“我有数,”还有那个说。“我会谢小姑娘的。”
她又说了,“您得原谅她,小姐,我想你一定。”她的脸子,也是肿肿的,想来一个讨好的笑容。
老腊只求马上出得去,马上走开。她已经回上了那条板弄。那门开了。她一直走过去,走进那间卧房,那死人就摊在那里。
“您得看看他不是?”哀姆的妹子说,她匆匆的跑上前去到那床边,“不要怕,我的姑娘,”——现在她的口音变了很爱惜,很机敏似的,她爱怜地把死人身上的被单拉下了——他像一幅画。什么怪相也没有。过来,我的乖。”
老腊过来了。
一个年轻的人躺在那里,深深的睡着——睡这样的着,这样的深,他看是离他们俩远着哪。嗄,这样隔着远远的,这样的平静。他在做梦,从此不要惊醒他了。他的头深深的落在枕头上,他的眼紧闭着,眼睛在紧闭了的眼睛子里是盲的了。他全交给他的梦了。什么园会呀,竹篮子呀,花边衣呀,与他有什么相干。他离开那些个事情远着哪。他是神奇的,美丽的了。一面他们在那里欢笑,一面音乐队在那里奏乐,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到了这条小巷里。快活……快活……什么都好了,睡着的脸子在说。这正是该的。我是满足了。
但是我总得哭一哭,她要出这屋子总得对他说几句话。老腊响响的孩子似的哭了一声。
“饶恕我的帽子。”她说。
这时候她也不等哀姆的妹子了。她自己走出了门,下了走道,经过那些黑沉沉的人们。在那巷子的转角上她碰着了老利。
他从黑荫里走了出来。“是你吗,老腊?”
“是我。”
“娘着急了,没有什么吗?”
“是,很好。嗄,老利!”她挽住他的臂膀,紧紧的靠着他。
“我说,你没有哭不是?”她的兄弟问。
老腊摇着她的头。她是哭着哩。
老利拿手围着她的肩膀。“不要哭,”他那亲热的,爱怜的口音说。“那边难受不是?”
“不。”老腊悲哽的说。“这太不可思议了,但是,老利——”她停顿了,她望着她的兄弟。“生命是不是,”她打顿的说,“生命是不是——”但是生命是什么她说不上。不碍。他很懂得。
“可不是,乖乖?”老利说。
十月二十九日下午二时译完。
毒药
邮差来得很迟。我们饭后散步回来了,都还没有到。
“还没有哪,太太,”安娜唱着,匆匆的跑回去烧菜了。
我们把我们的纸包带进了饭厅。桌子摆好了。每回我看着这两个人的餐具——就只两个人的——来得这整齐,合式,再没有第三者的地位,我就觉得一阵古怪的飞快的寒噤,仿佛是叫那银色电光布满在白桌布上,亮玻璃杯上,装泽兰花的浅瓷盘上耀动的打着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