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10/34页)
我就对她说那是因为这世界太坏,她太好了——太精,太美,这世界就不容。我插了一个小笑话:
“可是我没有成心来害你。”
阿梨来了一个古怪的小笑,口咬着一条花梗子。
“你?”她说。“你害不了一个苍蝇!”
怪。那话倒反刺人。顶难过的。
这当儿安娜给我们拿了饭前开胃酒来。阿梨靠出身子去从盘上拿了一杯递给我。我留意到我叫的她那珠手指上的珠子的闪亮。她说那话哪能叫我不难受?
“你,”我说,拿起酒杯,“你从没有毒过谁。”
那话给了我一个意思;我想说明白它。“你——你刚做的反面。叫什么呢?像你这样人,非但不毒人,反而给他们装上——不论谁,信差,替我们赶车的,划船的,卖花的,我——给他们装上新生命,布施她自己的光彩,A的美,她的——
梦迟迟的她微笑着,梦迟迟她望着我。
“你想着什么来了——我的可爱的乖乖?”
“我正想着,”她说,“饭后不知道你去不去邮局取下午信。你不介意吗,亲爱的?我并不是等信——可是——我正想着,也许——要是有信不去取可不是傻。对不对?要不然等到明天多傻。”她是看她手指间的玻璃杯梗子。她的美丽的头往下注着,但我举起了我的杯,喝了,实在是啜着——慢慢的啜着,成心的,眼溜着那暗蓬蓬的头,心想着——信差,蓝虫子们,告别的话那并不是告别的话,还有——
老天爷!是幻想吗?不,那不是幻想。那酒尝着冷,苦味。怪。
巴克妈妈的行状
巴克妈妈是替一个独身的文学家收拾屋子的。一天早上那文学家替她开门的时候,他问起巴克妈妈的小外孙儿。巴克妈妈站在那间暗暗的小外房的门席子上,伸出手去帮着他关了门,再答话。“我们昨天把他埋了,先生。”她静静的说。
“啊啊!我听着难过。”那文学家惊讶的说。他正在吃他的早饭。他穿着一件破烂的便袍,一张破烂的报纸,拿在一只手里。但是他觉得不好意思。要不再说一两句话,他不好意思走回他的暖和的“起坐间”去——总得再有一两句话。他想起了他们一班人下葬是看得很重的,他就和善的说,“我料想下葬办得好好儿的。”
“怎么说呢,先生?”老巴克妈妈嘎着嗓子说。
可怜的老婆子!她看得怪寒伧的。“我猜想你们下葬办得——办得很妥当吧?”他说。巴克妈妈没有答话。她低着头,蹒跚着走到厨间里去了,手里抓紧着她的老旧的鱼袋,那袋里放着她的收拾的家伙,一条厨裙,一双软皮鞋。文学家挺了挺他的眉毛,走回他的房里吃早饭去了。
“太难受了,想是。”他高声的说着,伸手去捞了一块橘酱。
巴克妈妈从她帽子里拔出了两枝长簪,把帽子挂在门背后。她也解开了她破旧的短外衣的衣扣,也挂上了。她捆上了她的厨裙,坐下来脱她的皮靴。脱皮靴或是穿皮靴是她一件苦楚的事,但是她吃这苦楚也有好几年了。其实,她真是吃惯这苦的,每次她连靴带都不曾解散,她的脸子早已拉得长长的,扭得弯弯的,准备那一阵的抽痛。换好了鞋,她叹了口气坐了下去,轻轻的抚摩她的膝部……
“奶奶!奶奶!”她的小孙儿穿着有扣的小皮靴站着她的衣兜上。他方才从街里玩过了进来的。
“看,孩子,你把你的奶奶的裙子踹得像个什么样子!你顽皮的孩子!”
但是他把一双小手臂抱着她的头项,把他的小脸子紧紧的贴着她的。
“奶奶,给我一个铜子!”他讨好的说。
“去你的,孩子,奶奶没有铜子。”
“你有的。”
“不,我没有。”
她已经伸手去摸她的破旧的,压坏的,黑皮的钱包。
“可是孩子你又有什么东西给你的奶奶呢?”他给了一个怕羞的小小的笑靥,小脸子挨得更紧了。她觉得他的眼睫毛在她的腮边跳动着。“我没有什么东西,”他喃喃的说……
老妇人跳了起来,伸手从汽油炉上拿下了铁水壶,走到废物槽边盛水去。开水壶里的沸响好像呆钝了她的心痛似的。她又装满了提桶和洗器盆的水。
没有一本整本的书,也描写不了那厨房的情形。每星期除了星期日那文学家“总算”是自己收拾的。他把用过的茶叶尽朝尽晚的倒在一个梅酱瓶里,那是放着专为倒茶叶用的,要是他用完了干净的叉子,就在拉得动的擦手布上篦了一个两个暂时使用。除此以外,他对他的朋友说,他的“系统”是很简单的,他总不懂人家管家就有那么多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