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12/34页)
一堆堆的脏杯子,脏盘子,都已洗过,擦干了。墨水似的黑的刀子,先用一片白薯狠劲的擦,再用软木,才擦得干净。桌子已经擦净,食器架与那水槽子一根根沙田鱼的尾巴在泳着……
那孩子从小就不强健——从小就是的。他长得怯怜怜的人家看了都当是女孩子。银白的好看的发卷儿他有,小蓝眼儿,鼻子的一边有宝石似的一个小斑点儿。养大那孩子,她与她女儿安粟费的劲儿!报上有什么,她们就买了让他读!每星期日的早上安粟高声的念报,一面巴克妈妈洗她的衣服。
“好先生——我就写一行字让你知道我的小孩梅的儿差不多已经死了……用了你的药四瓶……在九星期内长了八磅的重,现在还在继续的加重哪。”
念了这类的药广告,架子上盛着墨水的鸡蛋杯就拿了下来,买药的信也写成了,明天早上妈妈去做工的时候乘便就到邮局里去买了一张邮汇单。但是还是没有用。什么法子都不能叫小来义加重。就是带了他到惨淡的墓园去,他的小脸子上也比不出一点活泼的颜色,老是那青白的;就是抱了他去坐街车好好的震他一次,回家来他的胃口还是不成。
但是他是奶奶的孩子,原先就是的……
“你是谁的孩子呀?”巴克妈妈说着,伸着腰,从炉灶边走到烟煤熏黑的窗边去了。一个小孩的口音,又亲热,又密切,妈妈几乎气都喘不过来——那小口音好像就在她的胸口,在她的心里——笑了出来,喊说,“我是奶奶的孩子!”
正在那个时候来了一阵脚步声,文学家已经穿了衣服预备出门散步去。
“巴克太太,我出去了。”
“是您哪,先生。”
“你的‘二先令六’我放在墨水架的小盘上。”
“费心您哪,先生。”
“啊,我到想起了,巴克太太,”文学家急促的说,“上次你在这儿的时候有些可可你没有掷了吗?”
“没有,先生。”
“很怪,明明的有一调羹的可可剩在铁筒子里的,赌咒都成。”他转身走了。他又回头说,和缓的,坚定的,“以后你要掷了什么东西,请你告诉我一声,好不好,巴克太太?”他走了开去,很得意的神气,他自以为他已经让巴克太太明白,别看他样子不精明,他同女太太们一样的细心哪。
嘭的一声门关上了。她拿了她的刷子,揩抹布,到卧房里去收拾,但是她在铺床的时候,拉直着,折拢着,轻拍着,她还是忘不了她的小外孙儿,她想着真难受。为什么他要那样的受罪?她总是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好好的安琪儿似的小孩,会得连喘气都得同人要,用得着吃那样的大苦。要一个小孩子遭那样的大罪,她看得真没有意思。
……来义的小胸膛发出一种声响,像是水在壶滚沸似的。有一大块的东西老是在他的胸膛里泛泡似的,他怎么也摆脱不了。他一咳嗽,汗就在他的A上钻了出来,他的眼也胀大了,手也震着,他胸口里的一大块就在里泛泡,像一个白薯在锅子里乱滚似的。这还不算什么,最难受的是他有时也不咳嗽,他就是背着枕头坐着,不说话也不答话,有时竟是连话都听不见似的。他就是坐着,满面的不痛快。
“这可不是你的可怜的老奶奶的不好,我的乖乖。”老巴克妈妈说,在他涨紫了的小耳朵边轻掠着他汗湿了的头发。但是来义摇着他的头,避开了去,看得像是和她很过不去似的——脸子还是沉沉的。他低着他的头,斜着眼望着她,像是他不能相信这是他的奶奶似的。
但是到了末了……巴克妈妈把压床被甩着,铺过床去。不,她简直的想都不能想。
这是太难了——她一生的命实在是太苦了。她一直忍耐到今天,她,她还得自己顾管自己,也从没有人见她哭过。谁都没有见过,就是她自己的孩子也从没有见过她倒下来。可是现在!来义完了——她还有什么?她什么都完了。她过了一辈子就是淘成了一个他,现在他也没有了。为什么这些个儿事情全碰着我?她倒要问。“我做了什么事?”老妈妈说,“我做了什么事?”
她一头说着话,她手里的刷子吊了下去。她已经在厨间里。她心里难受的可怕,她就针上了她的帽子,穿上了外衣,走出了那屋子,像在梦里似的。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在干什么。她像是一个人让什么可怕的事吓疯了转身就跑似的——哪儿都好,只要走开了就像是逃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