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13/34页)
那时街上很冷,风来像冰似的,来往的人快步的走着,很快;男人走着像剪子;女人像猫。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管。就使她倒了下来就便隔了这么多的年份,到底她哭了出来,她着落在哪儿呢——拘留所,也许的。
但是她一想着哭,就像小来义跳上了他奶奶的臂膀似的。阿,她就想哭,小囝囝,奶奶要哭。只要她现在哭得出,一场痛痛快快的大哭,什么都该得哭,一直从她初次做工的地方与那凶恶的厨娘哭起,哭过去哭到第二次做工的那医生家里,再哭那七个早死的小的,再哭她丈夫的死,再哭她走散了的孩子们,再哭以后苦恼的日子,一直哭到小外孙儿来义。但是要认真的什么都得哭,一件件的哭,就得有多大的工夫。还是一样,哭的时候已经到了。她总得哭一场。她再不能放着等;她再不能等了……她能上哪儿去A?
“她是劳苦了一生的,巴克太太。”是的,劳苦了一生,真是!她的腮子颤动起来了;要去就得去了。但是哪儿呢?哪儿呢?
她不能回家,安粟在那儿。她准把安粟的命都唬跑了。她不能随便选一个路凳坐着哭:人家准会过来盘问她。她又不能回到她那先生的屋子去;她不能在旁人的家里放着嗓子号哭。要是她坐在露天的阶沿石级上,就有警察过来对她说话。
啊,难道真是连一个可以自个儿躲起来随她爱耽多久,不麻烦人家,也没有人来“别纽”她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吗?难道真是在这世界上就没有她可以尽性的哭他一个痛快的地方了吗——到底?
巴克妈妈站定了,向天望望,向地望望:冰冷的风吹着她的厨裙,卷成了一个气球。现在天又下雨了。还是没有地方去。
一杯茶
费蔷媚并不怎样的美。不,你不会得叫她美。好看?呒是的,要是你把她分开来看……可是为什么要拿一个好好的人分开来看,这不太惨了吗?她年纪是轻的,够漂亮,十分的时新,穿衣服讲究极了的,专念最新出的新书博学极了的,上她家去的是一群趣极了的杂凑,社会上顶重要的人物以及……美术家——怪东西,她自己的“发见”,有几个怕得死人的,可也有看得过好玩的。
蔷媚结婚二年了。她有一个蜜甜的孩子,男的。不,不是彼得——叫密仡儿。她的丈夫简直是爱透了她的。他们家有钱,真的有钱,不是就只够舒服过去一类,那听着寒伧,闷劲儿的,像是提起谁家的祖老太爷、祖老太太。他们可不,蔷媚要什么东西,她就到巴黎去买,不比你我就知道到彭德街去。她要买花的话,她那车就在黎锦街上那家上等花铺子门前停住了,蔷媚走进铺子去扁着她那眼,带“洋味儿”的看法,口里说:“我要那些那些。那个给我四把。那一瓶子的玫瑰全要。瞧,那瓶子也让我带了去吧。不,不要丁香。我恨丁香。那花不是样儿。”铺子里的伙计弯着身子,拿丁香另放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倒像她那话正说对了似的,丁香是真不是样儿。“给我那一球矮个儿的黄水仙。那红的白的也拿着。”她走出铺子上车去的时候,就有一个瘦小的女孩子一颠一颠的跟在背后,抱着一个多大的白纸包的花,像是一个孩子裹在长抱裙里似的……
一个冬天的下午她在寇崇街上一家古董铺里买东西。她喜欢那铺子。他那儿先就清静,不提别的,你去往往可以独占,再兼那铺子里的掌柜,也不知怎么的,就爱伺候她。她一进门儿,他不提有多快活。他抱紧了他自个儿的手;他感激得话都说不出来。恭维,当然。可还是的,这铺子有意思……
“你明白,太太”,他总是用他那恭敬的低音调讲话,“我宝贵我的东西。我宁可留着不卖的,于其卖给不识货的主顾,他们没有那细心,最难得的……”
一边深深的呼着气,他手里拿一小方块的蓝丝绒给展开了,放在玻璃柜上,用他那没血色的指尖儿按着。
今天的是一只小盒子。他替她留着的。他谁都没有给看过的。一只精致的小珐琅盒儿,那釉光真不错,看得就像是在奶酪里焙成的。那盖上雕着一个小人儿站在一株开花的树底下,还有一个更小的小人儿还伸着她那一双手搂着他哪。她的帽子,就够小绣球花的花瓣儿大,挂在一个树枝上;还有绿的飘带。半天里还有一朵粉红的云彩在他们的头顶浮着,像一个探消息的天使。蔷媚把她自己的手从她那长手套里探了出来。她每回看这类东西总是褪了手套的。呒,她很喜欢这个。她爱它;它是个小宝贝。她一定得留了它。她拿那奶光的盒儿反复的看,打开了又给关上,她不由的注意到她自个儿的一双手,衬着柜上那块蓝丝绒,不提够多好看。那掌柜的,在他心里那一个不透亮的地基儿,也许竟敢容留同样的感想。因为他手拿着一管铅笔,身子靠在玻璃柜上,他那白得没血色的手指儿心虚虚的向着她那玫瑰色发艳光的爬着,一边他喃喃的说着话:“太太你要是许我点给你看,那小人儿的上身衣上还刻着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