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14/34页)

“有意思!”蔷媚喜欢那些花。这要多少钱呢?有一晌掌柜的像是没有听见。这回她听得他低声的说了“二十八个金几尼,太太。”

“二十八个几尼。”蔷媚没有给回音。她放下了那小盒儿,她扣上了她的手套。二十八个几尼。就有钱也不能……她愣着了。她一眼瞟着了一把肥肥的水壶,像一只肥肥的母鸡蹲在那掌柜的头上似的,她答话的口音还有点儿迷糊的:“好吧,替我留着——行不行?我想……”

但是那掌柜的已经鞠过躬,表示遵命,意思仿佛是替她留着是他唯一的使命。他愿意,当然,永远替她留着。

那扇谨慎的门咄的关上了。她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看着这冬天的下午。正下着雨,下雨天就跟着昏,黑夜的影子像灰沙似的在半空里洒下来。空气里有一股冷的涩的味儿,新亮上的街灯看着凄惨。对街屋子里的灯光也是这阴瑟瑟的。它们暗暗的亮着像是惆怅什么。街上人匆匆的来往,全躲在他们A恨的伞子底下。蔷媚觉着一阵子古怪的心沉。她拿手筒窝紧了她的口;她心想要有那小盒子一起窝着多好。那车当然在那儿。边街就是的。可是她还耽着不动。做人有时候的情景真叫你惊心,就这从屋子里探身出来看着外边的世界,哪儿都是愁,够多难受。你可不能因此就让打失了兴致,你应当跑回家去,吃他一顿特别预备的茶点。但她正想到这儿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瘦的,黑的,鬼影子似的——她哪儿来的?——贴近蔷媚的肘子旁边站着,一个小声音,像是叹气,又像是哭,在说着话:“太太,你许我跟你说一句话吧?”

“跟我说话?”蔷媚转过身子去。她见一个小个儿的破烂的女子睁着一双大眼珠,年纪倒是轻的,不比她自己大,一双冻红的手抓着她的领口,浑身发着抖,像是才从凉水里爬起来似的。

“太——太太,”那声音发愣的叫着。“你能不能给我够吃一杯茶的钱?”

“一杯茶?”听那声音倒是直白老实的;一点也不像化子的口气。“那你一个大也没有吗?”蔷媚问。

“没有,太太,”她回答。

“多奇怪!”蔷媚冲着黄昏的微光直瞧,那女子的眼光也向她瞪着。这不比奇怪还奇怪!蔷媚忽然间觉到这倒是个奇遇。竟像是道施滔奄夫斯基小说里出来的,这黑夜间的相逢。她就带这女子回家去又怎么呢?她就试演演她常常在小说里戏台上看到的一类事情,看她下文怎么来,好不好呢?这准够耸荡的。她仿佛听着她自己事后对她的朋友们说:“我简直的就带了她回家”,这时候她走上一步,对她身旁暗沉沉的人影儿说:“跟我回家吃茶去。”

那女子吓得往后退。她给吓得连哆嗦都停了一阵子。蔷媚伸出一只手去,按着她的臂膀。“我不冤你”,她说,微微的笑着。她觉得她的笑够直爽够和气的。“来吧,为什么不?坐了我车一共回家吃茶去。”

“你——你不能是这个意思,太太,”那女子说,她的声音里有苦痛。

“是的哪,”蔷媚叫着。“我是要你。你去我欢喜。来你的。”

那女子拿她的手指盖住她的口,眼睁得老大的盯着蔷媚。“你——你不是带我到警察局去?”她愣着说。

“警察局!”蔷媚发笑了。“我为什么要那么恶?不,我就要你去暖和暖和,乘便听听——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饿慌了的人是容易带走的。小车夫拉开了车门,不一忽儿她们在昏沉的街道上飞似的去了。

“得!”蔷媚说。她觉着得胜了似的,她的手溜进了套手的丝绒带。她眼看着她钩住的小俘虏,心里直想说,“这我可带住你了。”她当然是好意。喔,岂但好意。她意思要做给这女子看,叫她相信——这世界上有的是奇怪的事情,——神话里仙母是真碰得到的——有钱人是有心肠的,女人和女人是姊妹。她突然转过身子去,说:“不要害怕。有再说,你有什么可怕的,跟我一同走有什么怕?我们都是女人。就说我的地位比你的好,你就该盼望……”

可是刚巧这时候,她正不知道怎样说完那句话,车子停了,铃子一按,门开了,蔷媚有她那殷勤的姿态,半保护的,简直抱着她似的,把那女子拉进了屋子去。天暖和、柔软、光亮、一种甜香味儿,这在她是享惯了的平常不放在心上,这时候看还有那个怎样的领略。有意思极了的。她像是一个富人家的女孩子在她的奶房里,柜子打开一个又一个,纸盒儿放散一个又一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