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53/137页)
将来有一天,当我再也看不见这一切,我要靠路边的香蕉、精明女小贩的叫卖声和对面街角那个男孩的报摊活下来。我知道,那是另一些香蕉、另一个女小贩,那些弯腰看报纸的人将看到不属于今天的日期。但是它们,因为没有生命,以其他身份延续,而我,因为有生命,将不得不离开世界,尽管我还是我。
我只需买一些香蕉,就可轻易记住这一刻,因为今天,所有的阳光似乎都像无源的探照灯一样聚焦它们。但礼仪、象征或在街边买东西都令我为难。他们可能不会将香蕉包好,抑或可能见我不知道怎么买而不用合适的方式卖给我。他们可能会发现我问价钱的声音有些奇怪。写下来要比挑战生活好得多,尽管这个挑战仅仅不过是在阳光下买香蕉,只要阳光一直照耀,那里就一直有香蕉卖。
或许过一阵再买吧……是的,过一阵……或许,下一次……或许不……
172.愚笨中的智慧
大多数人以愚笨的方式度过他们的生活,而更令我惊讶的,是愚笨中的智慧。
表面看来,普通生活的单调极其可怕。我在这家简易的餐馆中吃午餐,看见柜台后面厨子的身影,还有餐桌旁为我服务的老侍者。我相信,他在这家饭店里当侍者已有三十个年头了。这些人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那个厨子在厨房里干了四十年,每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厨房里。休息时间不算很多;他相对来说睡眠很少;他偶尔回一趟老家,然后毫不犹豫地回来,丝毫不感到后悔;他慢慢地积攒着微薄的薪水,也不打算花掉这些钱;如果不得不永远从厨房退休,他将病倒,并住进他在加利西亚购置的一小块地方;他在里斯本呆了四十年,从未到过罗托纳达,也没有去过戏院,只去过圆形大剧场看过一次马戏,里头的小丑至今仍刻在他的生命深处,历久弥新。他结过婚——怎样结的婚或为什么结婚,我一无所知——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的身子冲着我的方向斜靠着柜台,他的微笑传达了一种巨大的、庄重的、心满意足的快乐。他没有矫揉造作,也没有理由去矫揉造作,如果他感到快乐,那是因为他真的快乐。
那个刚刚给我上过咖啡的老侍者又怎么样呢?他曾数以万次地将咖啡端上顾客的餐桌。他活得与那个厨子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干活的餐厅和厨子的厨房之间隔着十五或二十尺。他们各自履行各自的职责。至于其他,那个侍者只有两个儿子,经常去加利西亚,比厨子更了解里斯本,了解波尔图(他在那里呆过四年),他同样是快乐的。
在思考这些生类的全景时,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在我感到恐惧、悲哀和愤慨之前,我突然想到,这些没有感到恐惧、悲哀和愤慨的人——换句话说,这些过着这种生活的人,恰恰是最有权利这么做的人。文学想象的最大错误在于:认为别人和我们一样,并且必定和我们有着一样的感觉。人类的幸运在于,每个人都只是他自己,只有天才被赋予成为别人的能力。
事实上,不在于给予的是什么,而在于给予的对象是什么人或什么事。街头的一个小事故,将那个厨子吸引到门口,此时的他,与我寻思一个最原初的构想,或阅读一本最伟大的书籍,或做着最令人愉快的无用之梦,有着更多的愉悦。如果生活本质上是单调的,他比我更容易也更好地逃离了单调。真理不属于任何人,因此他并不比我更多地拥有真理,但他拥有快乐。
聪明人把他的生活变得单调,以便使每一段小插曲都成为一个奇迹。一个猎人在打了三只狮子后,就不再有冒险的兴致了。而对我单调的厨子来说,一场街头斗殴总能让他有所启发。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里斯本的人来说,乘坐电车去本菲卡市就像做一次无休无止的旅行,如果他到过辛特拉市,他甚至会觉得去了一趟火星。对于一个环游过全世界的人来说,他在五千英里之内找不到任何新的东西了。他总是看见新的东西。哪里有新奇,哪里就有见多不怪的厌倦——当他第二次看见新的东西时,他有关新奇的抽象概念变得茫然起来。
真正的聪明人,只须坐在椅子上去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无须了解如何去阅读,无须同任何人说话,他需要的只是自己的感官和一颗永不悲伤的心灵。
一个人只有使存在单调化,才能摆脱单调。一个人只有让日常生活过得平淡无奇,才能从最微小的事故中找到快乐。在我日复一日的工作当中,充满着乏味、重复而又毫无用处的事情,其间穿插着我逃避这一切的幻想、遥远海岛的残梦、在其他时代的花园大道上举行的种种宴会、不同的景象、不同的感觉和另一个我。但我知道,置身这两种状态之间,如果我得到这一切,那么它们都将不属于我。事实上,维斯奎兹先生做我的老板比梦中的任何国王要更有价值;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办公室比任何虚构花园里的宽广大道要更有价值。让维斯奎兹先生做我的老板,我便能安享国王梦;置身道拉多雷斯大街的办公室,我便能畅游内心视野中的虚构风景。如果我拥有这些虚构风景,那么还有什么虚构之物供我去幻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