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46/137页)

《希腊诗选》写道:“一切存在源自非理性。”的确,一切事物都出自非理性。若只论及呆板数字和空洞公式,数学是一门逻辑性很强的科学。但是,其他科学不过是孩子们在傍晚玩起的游戏,是一种抓住飞鸟之影的尝试,是一种想使被风掠过的草之影停下来的尝试。

有趣的是,给出一个定义用以真正区分人和动物并非易事,然而,要区分高等人和普通人却轻而易举。

在我的早期阅读时期,我深受批驳宗教的通俗科学和作品所吸引。那时候,我曾经读过生物学家海克尔的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这句话内容大致如下:高等人(我想他指的是康德或歌德)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甚至要远远大过普通人和类人猿的差距。我从未忘记过这句话,因为它千真万确。我在有思想的人中间不过是无名之辈,然而我和一个诺雷斯农夫之间的差距,却毫无疑问要比他——我甚至不想说是和猴子,而是和猫或狗——之间的差距要大得多。我们都不会比猫多点什么,我们不能真正主宰强加给我们的生活或命运;我们都来自无人知晓的未知世界;我们是别人身姿的影子、影响的表现、感觉的结果。但是,在我和农夫之间,存在一种品质的差异,这种差异在于,我有着抽象思维和客观情感;然而在他和猫之间,只存在一种在智力和心理上的等级差异。

高等人和低等人及其动物同类的区别之处,仅仅在于具有讽刺意味的简单特征。这种讽刺首先表明,我们的意识变得清醒,它经历两大阶段。第一阶段以苏格拉底为代表,他写道:“我知我无知。”第二阶段以桑切斯为代表,他写道:“我不知我无知。”在第一阶段,我们武断地怀疑自我,每一个高等人都将如此。在第二阶段,我们不仅开始怀疑自己,甚至对我们的怀疑也产生怀疑。人类在这杂色斑驳的地球上观察着日出和黑夜消逝,在这漫长却还只是一个开端的时光里,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认识到这一点。

认识自己意味着要犯错误。完成阿波罗神谕“认识你自己”所提出的任务,比完成海格力斯的伟大业绩还艰辛,甚至比解开斯芬克斯之谜还困难。唯一办法就是有意识地不去了解自己。而认真地不去了解自己便是这个有讽刺意味之事的任务所在。对于真正伟大的人来说,比起耐心地将自己对自己无知的分析娓娓道来,对自己的意识状态下的无意识进行有意识记录,对自我阴影所作的形而上学分析,以及写下幻灭的黄昏之诗,我想不出还有更伟大、更值得去做的事情。

但有些事情总在困扰我们,有些分析总是混沌不堪。真理——纵使是错误的——总在下一个角落里等着我们。这便是真理比生活(当生活令我们厌倦)、知识和对生活的观照(这两者总在令我们厌倦)更令我们厌倦的原因。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神思恍惚地倚着桌子,从笔下这些表达怪异的叙述中获得愉悦。我站起来,支撑着身子,向高过周围屋顶的窗户走去。窗外,城市在缓缓沉入的寂静之中渐渐入睡。大而皎洁的月亮黯然勾勒出对面高低各异的楼房。如霜月色似乎吐露出整个世界的奥秘。它似乎要将一切展现,一切只是与朦胧月光交织而成的影像,虚幻而错落有致,与有形世界形成一对矛盾。无风之下,世界越发显得神秘。我的抽象思考令我感到不适,我不再写任何东西来阐明自己或阐明任何其他东西。一丝云彩朦胧飘过,月亮像受到庇护。我像这些屋顶一样无知,像自然的一切一样失败。

151.荒谬的意识

对于人类智力伪装下的持续的本能生活,我常常做出深刻沉思。对我来说,意识的虚假伪装仅仅凸显了无法伪装的无意识。

人类从生到死不过是外部尺码的奴隶,而这种外部尺码同样支配着动物。人的一生谈不上是活着,他像植物一样生长,比动物更强大、更复杂。他遵循各种规范,并对此浑然不觉,甚至不知道这些规范的存在。他的一切思想、感觉和行为都出自无意识——并非因为他们没有意识,而是因为他们没有两种意识。

意识一闪而过,我们发现自己活在幻想中——由这种意识,而非其他,区分出人类的最伟大。

我神情恍惚地思考着普通人的普通历史。我看见他们是如何在一切事物中沦为潜意识性情、外部环境、社会和反社会推动力的奴隶,他们像琐细物件一样随着它们、在它们的内外互相碰撞。

我常常听到人们说起同样的老话,这些话象征着一切荒谬、一切虚无和对他们的无知一生的一切描述。关于物质享受他们常常引用一句话:“这便是我们从生活中得到的……”从哪里得到?如何得到?为什么得到?用这些问题将他们从无知中唤醒,无疑是令人悲伤的……只有唯物主义者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任何一个说这种话的人都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不管他对此是否知道。他打算从生活中获得什么?如何获得?他将从哪里获得带骨猪排、红酒和女性朋友?他将走向什么样的极乐世界(他并不相信极乐世界)?他将在什么样的尘世腐烂掉(而那是他这一生的潜在本质)?我想不出什么话能够比这句话更令人悲伤、更能揭示人类的人性。如果植物知道自己在享受阳光,它会这么说。如果动物的自我表达能力毫不逊色于人类,它们会说起它们的梦游之乐。或许,甚至于我,当我带着模糊印象写下这些话时,设想我的写作过程留下的回忆便是我“从生活中获得的东西”,那么它们或许就延续了下去。就像被掩埋进普通土壤的普通尸体,我所写下的散文同样留下毫无用处的残骸,等待着被掩埋进普通的遗忘中。一个人的带骨猪排、红酒和女性朋友——我又凭什么能够取笑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