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黄昏(第26/28页)

……那你为啥转身走了……他在我怀里问。

娘去买别的东西了。我这样答,我想象着,这应该是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要不然他不会惧怕娘走了,不要他了。很可能是在一个乡间的集市上,娘给他买了一根甘蔗,他在吃,转身却发现娘不见了。

……买豆腐?

对,豆腐。我在他耳边肯定地轻声答。

……三叔……

我知道你碰见三叔了。我只能这样猜着说。

……三叔说你不要我……

三叔是跟你开玩笑哩,娘怎会不要你?你是娘的宝贝。我拍着他的后背宽慰着。

……豆腐……他含混地说完这两个字,就又睡了过去并打起了鼾声。我这才轻轻坐起身,下床打开一盏台灯,好在灯光下仔细打量他,这次我看得更清了:他脸上原有的那副痴呆之相是真的有了变化。

这是很多天来我最高兴的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昨夜他恢复起来的那个部分,只见他睁开眼后,没有像往日那样漠然而空茫地看着一个什么地方,而是看着我问:三叔?

我把助听器给他插好,轻声告诉他:我训你三叔了,他不该吓唬你。

姐姐……他又含混地叫。

你姐姐去你外婆家了。我这样回答,想扩大他的记忆面积。

外婆?他瞪着我。

外婆也喜欢你。

……是……他竟然点了点头,跟着说了一个字:……枣……

我不知他说出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是记起了外婆曾给过他枣子吃,还是他曾上树摘过枣?怕回应错了,我就也含混地说了一个字:枣。

枣树……他又说。

兴许是外婆家有一棵枣树,我就接着说:你外婆说要给你们去枣树上摘枣子吃。

他像孩子一样地笑了。

我猜对了。

那天早饭后送承才去了学校,回到家我就又让他吃了辅药,然后照往常那样,再把奶头填进了他的两唇之间。一填进去我就感到了不一样,他开始急切地吸吮,吸得我都有些疼了,正在我疼得咬起牙的时候,他松开奶头,清楚地叫了一声:娘——

我赶忙应道:哎。

他看定我,一副苦想什么的样子,之后说:爹——

我很高兴,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亲人。我估计他是在问他爹在哪儿。我知道萧伯伯老家在农村,农村孩子的爹应该在田里干活,于是就回他道:你爹去田里干活了!

……干活……他自言自语着。

你爹去掰包谷了。我想给他说一种具体的农活,以激起他更多的回忆。

……包谷……他重复着。

看来我没说错,陕西他老家那一带是也把玉米称作包谷的。

……兔子……他忽然又说,而且那只无病的胳膊还挥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一时无法应对。

……跑了……他的声音里有些懊恼。

他的回忆是不规则跳跃式的,会不会是在他小时候的某一天,他在包谷地里看到一只兔子,于是和他爹爹一起追,但最后让兔子跑了?我按照这种猜测安慰他:以后会抓住它的。

他竟然笑了一下。我很惊喜,他几个月前就不会笑了。

那一天,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推他来万寿公园的路上,我都不停地同他说话,引他尽可能地回忆过去。他虽然说得片片断断零零碎碎,但我感觉到,他的意识像一只正觅食的小鸟一样,在他童年和少年的记忆草地上蹦蹦跳跳,不断扩大着活动和寻找的范围,童年和少年生活,应该是在他脑子里刻痕最深的内容。

大概是这个夜晚过去的五六天后,他的记忆又有了一次大的跃进。这次也是在夜里,记得是十点来钟的样子,我给他擦洗完身子,换上尿不湿,又喂他喝了几口水,安顿他侧躺在那儿,便把奶头填进他的嘴里,慢慢阖上眼准备睡了。就在我要沉入深度睡眠的时候,我感觉到他把奶头吐出来了。随着他童年和少年记忆的零碎恢复,这种情况近几天反复发生,我也没有太在意,模模糊糊地想:他可能也想睡了,那就让他睡吧。谁知就在这当儿,他叫了一声:夏柳——

我被惊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但没听明白他叫的含意,我估摸他是又想起了童年时的啥事情,就又迷糊着闭了眼想继续睡。不想他跟着又叫了一声:夏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