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黄昏(第25/28页)

我把萧伯伯送进了一个托老所,交了钱,委托他们照料萧伯伯五天。我托邻居送承才上学下学,给承才留下了钥匙和去小区食堂买饭的钱,交代了开门关门睡觉起床的问题,让他自己照料自己,然后就匆匆起程了。

我是在飘着雪粒的下午再一次走进青阳道观邬道长的寮房的。邬道长也病了,他半靠在小道士的胸前听我问完了话,之后微弱地喘息着说:把你……当初给孩子喂奶时的那份感情拿出来……你的动作没错……唯感情不足……时间还短……尚不足以撼动那种东西……继续下去吧……三清尊神在看着……他应该会决定显灵的时辰……

道长的身体状况让我不敢再打扰他,接下小道士递给我的辅药,我就下山去找住宿处了。

这次回来,我再把奶头塞进萧伯伯的双唇间时,我完全把他想象成了一个孩子,是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孩子,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病人,一个老人。事实上,萧伯伯这时的确与一个孩子无异,他任你摆布,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得。有时在夜里,当我把他揽进怀里时,看见他那浑然无知的样子,想起他当初的那种自尊和要强,我会悲上心头,无声地哭起来。人呀,永远不要以为自己很强大,谁也不知道自己年老后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当我一边流泪一边把奶头塞进他的嘴里时,我是真真把他当成了我的又一个孩子。

奇迹是在一个夜里出现的。

因为白天把房子彻底打扫一遍,我累坏了,安顿完承才睡下,我来到萧伯伯的卧室,插上门,上床照往常的做法,把奶头朝他的双唇间一塞就睡着了。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我感到了自己的奶头在被吸吮。我当时还没有从沉睡中完全清醒,错以为是承才在吃奶,就习惯性地想拍拍他的身子。手一拍出去,那种感觉立刻让我完全清醒了,因为承才和萧伯伯的身子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在清醒的同时又跟着一惊:过去萧伯伯噙住奶头嘴唇是一动不动的,完全是机械的被动的,像一个木偶一样,怎么今天竟然跟一个孩子似的,分明是在主动地很快地吸吮着。我没敢挪动身子,只是借着夜灯的一点光线去看萧伯伯的脸,这一看更让我意外:原本一脸木呆的萧伯伯竟是满颊生动,脸上所有的皱纹好像都活了起来,分明露出了一点急切之意。我正不知这是好现象还是坏征兆时,忽然听见萧伯伯含混地喊了一声:娘……

这声喊让我一下子意识到:治疗的效果出现了,萧伯伯关于人生的一点微末记忆出现了。他记起了最爱他的母亲。几乎在我做出这个判断的同时,萧伯伯又喊了一声:娘——这一声喊得更清楚,与此同时,我发现他原本一直闭着的两眼慢慢睁开了,有视力的左眼和没视力的右眼都茫然地没有聚焦地看着我。

我呆在那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邬道长没有告诉我当病人恢复了一点记忆后我该怎么做?我没敢乱动,我怕我万一应对得不妥,把他刚恢复的记忆再吓走了。

我也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萧伯伯这时把我的奶头吐掉了,定定地却是无焦点地望着我,刹那之后,他忽然呜咽着把头重新埋在我的胸前含混地问:……你去哪里了?你为啥不要我了?……

这完全是一个孩子的抱怨,几乎没加考虑,我就把他重新搂进怀中,像当初安慰受了委屈的承才那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甘蔗……他在我怀里含混地说。

甘蔗?我在心里自语着,他记起了关于甘蔗的什么事情?

……姐姐……他接着说。

我记起我刚来萧家时,有一次馨馨姐告诉我,他爸爸曾经有过两个姐姐,可惜都在10岁之前相继因病去世了。他很可能是想起了他的某一个姐姐。

……我留了一截……他说得很含混,我努力去听去分辨。

……以为我全吃了……他再说,像是在说明一件事情。

……你生气了……

尽管都是零碎的句子,我觉得还是听明白了,他这是在向娘辩白:他没有把甘蔗全吃完,他给姐姐留了一截。

你们在座的诸位想象不到,当我听明白这些之后我是多么高兴,这是在明确地告诉我,邬道长说的这个法子不是瞎说,而是真的有效。就在今晚之前,萧伯伯还是一个完全的傻子,他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说,而现在,他竟然能想起幼年时的一件事情,而且能断断续续地向娘辩白。我当时觉得,我应该配合他把这件事回忆清楚,于是伸手去床头桌上取过了他的助听器。他当时侧身朝着我,我就把助听器安进了他朝上的那只尚有听力的耳朵里,然后轻轻地对着他的耳朵说:娘没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