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12页)

每当约拿单走进拖拉机库,他的心情就会灰暗起来。他郁闷、轻蔑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新来的机修工穿着一尘不染的衣服,像只自负的蚱蜢,绕着拖拉机的发动机蹦来蹦去。最后,他在发动机前面停下来,摆了个姿势,好像在等着拍标准照。然后,他欢快地发表了一通宣言:

“崭新的时间,崭新的地点,我也是崭新的。每一次开始都是一次诞生;每一次终结,无论是什么事情到了终结,都带着死亡的色彩。所有的事情都应当被心平气和、轻松愉快地接受下来,因为命运尽管有多种伪装,但总是来源于同一个永恒的旨意,恰恰就像一个三角形的本质就在于它的三个内角之和永远等于一百八十度。约拿单,你要是稍微想一会儿的话,你就会非常惊奇地发现,我说的不仅是真实的,而且还能给我们带来最美妙的精神上的安宁。要以内心的绝对宁静接受所有的事情,理解所有的事情,回应所有的事情!请注意,我并不否认我所说的话有一部分源自哲学家斯宾诺莎,顺便提一句,他是金刚石抛光工人出身。嗯,我已经简要地告诉了你我的信仰。约拿单,你信仰什么呢?”

“我,”约拿单心不在焉地说,下意识地踢翻了一个装机油的空罐子,“我他妈的快要冻死了,快要生病了。要是你问我的话,我就说我们应该往那边那桶柴油下面倒点儿机油,划一根火柴扔在上面,点起一个大火堆,把该死的拖拉机库和那些该死的拖拉机全都烧光,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暖和一点。你瞧,这就是那个病人。你好心好意地把它发动着了,可两三分钟后它又自行熄火了。别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知道昨天晚上有一张条子塞到我的门下边,告诉我早上要把住在博洛戈尼西隔壁的新机修工带到拖拉机库来。你要真是个机修工,你干吗不看看这该死的东西出了什么毛病,好让我坐下来,让我的腿歇一会儿呢?”

阿扎赖亚·吉特林热情地服从了命令。他用指尖挽起了裤脚,那样子让约拿单想起了一部新闻短片中一位时装模特抚弄衣服褶边的模样。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爬到拖拉机的一条履带上去研究它的发动机。在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上,他没有回头看约拿单,而是直接问了两三个约拿单能够答得上来的简单问题。当他再次提问的时候,约拿单坐在一个倒放的柳条箱子上回答说:“我要是知道你这个问题的答案,那我压根儿就不需要你了。”

阿扎赖亚·吉特林并没有生气。他点了好几次头,好像对约拿单的窘境再理解不过似的,接着含含糊糊地说,即使在纯技术活中,创造性的直觉也非常重要。然后,他非常耐心地对着自己音乐家般的手指哈了一口热气。

“噢,你说什么?”约拿单漠然地问道。与此同时,他异常吃惊地注意到,新来的家伙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深情。然而,这深情是冲谁的,或冲什么而发的,他却无从知晓。

“我要请你帮个大忙。”阿扎赖亚大声说道。

“帮什么?”

“如果不太麻烦的话,你能不能试着发动一下?我想听听它的声音。当然也要看一看。那样我们就知道能得出什么结论了。”

约拿单对他的怀疑愈来愈强烈,这会儿已变成了彻底的不信任。尽管如此,他还是爬上驾驶员坐椅,打开了点火开关。试了四五次之后,发动机断断续续的干咳才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持续的轰隆声。仿佛在压制某种极度的欲望,那笨重的发动机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阿扎赖亚小心谨慎地从履带上爬下来,以免弄脏他的干净衣服,然后倒退着离开拖拉机。就像一个画家退到画室的另一端以仔细审视自己的作品一样,他选择了距离最远的地方,在拖拉机库的拐角站了下来。他的身旁是汽油和燃料桶,周围是几把肮脏的扫帚和一堆废旧的弹簧。他闭上眼睛,做出一副思想高度集中的姿态,听着发动机嘶哑的吼叫声,好像远处有一个合唱团在演唱,而他的工作就是在无数人的声音中挑出唯一一个模糊的声音。

约拿单坐在柳条箱上观看着。对他来说,这番表演似乎极其荒诞,同时又有那么一点让人感动。是不是年轻的陌生人过于古怪的缘故呢?

嘈杂中又冒出一声尖厉、刺耳的呼啸。拖拉机像个声嘶力竭的演说家,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它越来越喘不上气,直到可以听出一阵一阵的停顿。最后,经过五六次剧烈的回火,发动机安静下来。拖拉机库外面传来鸟儿在风中发出的尖锐、凄厉、刺耳的叫声。阿扎赖亚睁开了眼睛。

“就是这样?”他微笑着问道。

“就是这样,”约拿单说,“每次都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