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净化仪式(第22/29页)
“你告诉他他死了。”
“我决定告诉他。我告诉了瓦特。我们是一家人。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几天以后,欧内斯廷随短笺寄来一帧相片:“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并想到我们的访问。如果你喜欢,请留下,作为对你朋友科尔曼·西尔克的纪念。”一张退色的黑白照片,大约四英寸宽,五英寸长,经过放大的快照,很可能原来是在人家后院里用布朗尼箱式相机拍摄的,相片里的科尔曼是他的对手在铃声响起时将发现自己所要面对的一架拳击机。他不会超过十五岁,虽然那些小小的轮廓鲜明的五官日后在成年男子脸上显出迷人的孩子气,但在孩子的面孔上却呈现出一副男子气概。他从事运动,像个专业运动员,有着潜行觅食的食肉动物的晦气目光。一切都不存在,只有胜利的欲望和毁灭的技巧。眼光平视,直接发自他内心,犹如一道命令,即使尖尖的小下巴笔直地塞在瘦骨嶙峋的肩膀里。他以典型的架势做好准备——双手摆在面前,手套仿佛不仅承载着他的拳头,而且承载着他一十五年全部的力量,每一只手套的面积都比他面孔大。你不由自主地感到这孩子有三颗脑袋。我是个拳击手,这凶狠的架势趾高气扬地宣布,我不把他们打趴下——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我凌驾于他们之上,直到他们无力招架。毫无疑问,是她命名为坚定先生的哥哥;果然,相片背后有着浅浅的蓝墨水题词,肯定是欧内斯廷小时候的笔迹:“坚定先生”。
她也很有意思,我想,为少年拳击手找到一个透明的塑料镜框,将他安放在我的书桌上。那家子的勇气并没有随着科尔曼开始与结束。这是个大胆的礼物,我想,来自一位并不显山露水的大胆的女人。我非常想知道她请我上她家是出自什么想法,我也非常想知道我接受她的邀请是为什么。想到科尔曼的妹妹和我竟然会如此你来我往,真是有点奇怪——虽然只是有点奇怪而已,倘若你记得科尔曼的一切,要奇怪上一万,两万,十几万倍都不止。
欧内斯廷的邀请,科尔曼的照片——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2月第一个星期日,在议会投票否决将克林顿撤职的动议之后,动身前往东奥兰治;为什么我会走上一条偏远的山道,我平时进进出出时从不走的,除非在我把它当做是从我家到七号路线的一条捷径的时候。那就是我怎么会注意到停在我原来一眼都不会看的一大片田野的边缘的那辆破旧的灰色货车,有着战俘/战斗失踪人员事务局的保险张贴,我肯定,只会是莱斯特·法利的。我看见货车,不知怎么就晓得是他的,不能只顾朝前开,而不记录车的样子和行踪,我踩了刹车,停了下来。我倒车,直到我的车到了他的车前,才在路边停靠下来。
我想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我正在做的事情是什么,不然我怎么会那样做呢?但那时已有差不多三个月了。科尔曼·西尔克的生活比我自己的更贴近我的心,所以我不假思索地便恰恰在那座寒冷的山顶停了下来,将一只戴手套的手放在那辆车子的发动机罩上。那辆车曾沿着错误的车道高速行驶,将科尔曼猛地撞出公路护栏,使他和坐在身边的福妮雅一起在他七十二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坠入河底。倘若这是谋杀工具,谋杀者便近在咫尺。
当我意识到我正朝什么地方去的时候——并再一次为得知欧内斯廷的信息,被邀请与瓦特见面,为我整天,往往直到深夜都在思念着一个与我相识不到一年并从来都不是我最亲密朋友的人而感到惊讶的时候——事态的发展似乎相当符合逻辑。这是你写书的时候通常发生的情况。不仅会出现一些状况,逼着你去探询一切——某些状况甚至开始将一切都自动地陈列在你的行车道上,突然之间,你连一条可以避免一头栽进你梦魇的退路都不复存在。
于是你便着手做我做的事情。科尔曼,科尔曼,科尔曼,你这个现在连谁都不是的人此刻却统领着我的生存状态。当然你不会写这本书,你的已经写完了——那书便是你的生命。书写个人的事既是揭露又是隐瞒,但对你来说,只能是隐瞒,所以永远不能奏效。你的书乃是你的生命、你的艺术。一旦你开始启动,你的艺术便是成为一个白人。成为,用你哥哥的话来说,“比白人更加白人的白人”。那就是你独特的发明行为:每一天你睡醒来扮演你创造的自我。
地面几乎没有残雪,只在开阔的田野里的短茬上还残留着蛛丝网络似的雪痕,无迹可遁,于是我拔脚朝另外一边走去。那儿有一排稀疏的树木,透过树木之间的豁口,我可以看见另外一片田野,我便再向前走,直到抵达第二块田野。我横穿过那一块,穿过另一排茂密得多的、长满高大的常青树的林子,眼前出现了一个冰封湖泊的熠熠闪光的眼睛,椭圆形,两端都是尖尖的,被白雪斑斑的棕褐色山岗环绕,而高山,层层叠叠,一个弧形接着一个弧形地向远处退隐。离开大路在走了五百码以后,我来到了——不,是擅自闯入;我心里产生的几乎是一种违法的感觉……我擅自闯入了一个,我设想——一个如同包围新英格兰任何内陆水域那样的原始的、未开垦的、宁静得未经污染的境地。它使你想到,这种地方往往正因为如此而备受众人的喜爱。世界在有人类之前是什么样子的?自然的威力有时具有非常强烈的镇定作用:这正是个具有镇定作用的地方,喝住你卑琐的念头,同时又不使你因为想起生命旅程的短小而感到敬畏。一切都安全地处于世俗崇高的档次。一个人能够啜饮美,而内心却不感到压抑或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