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28/31页)

金啸风一瞥:

“是这数目了?”

“绰绰有余吧金先生?”

“以后你还唤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史仲明坚定而又深藏,还以一笑:

“还是一样:金先生。”

“好,好。仲明,你为我跑最后一遭。”史仲明满腹疑团地看着他。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个奇怪的德律风。

一拎起听筒:“喂——”

半晌,没话。她又喊:“喂——”

听筒沉默。

对方没有搁上。她看看时钟的双臂,是夜里一时五十分。似一个人打开了怀抱,又不至于全盘地打开,有点迟疑。钟摆摇晃着,滴答滴答,实在也累了。在这屏息静气的夜里,神秘而又恐怖:“谁?”

“是我,怀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遥远的孤魂,忽自听筒窜出来,马上充斥了一室,怎么办怎么办?她自己也魂不附体。

是电风琴的音韵,如果唱出来,那就是: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还有三天就过圣诞节了,上海比较摩登的男女都以参加圣诞舞会为荣,得不到机会的,惟有到教堂静默祷告。

只有这两个来自北平的异乡人,不知什么兰因絮果,在上帝面前重逢。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却是突突、突突乱跳。彼此不知该靠得近些,还是远着——彼此身体,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监管,已经不是天然。

丹丹是头一回来到这三马路转角的圣三一堂,怀玉不是。同样的位置,他又面对另一个女人。

丹丹只很懵懂地看着这电影里头的男主角。电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男主角还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点愤怒,丢人现眼,为什么竟由他告诉她?表演了一场伟大,担当救亡的工作?她身边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怀玉道:

“钱,车票,我会给你弄妥。你走吧。没了靠山,很危险,犯不着。”

“不,这难不倒我……”丹丹支撑着。付出了一切,换不回什么?她惟有支撑着。

“到底不是咱的地土。”

“你要收手了?”

“——我是劝你收手,你不敢回去当个安分守己的人?”

“嘿,唐怀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还有面目见江东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们都损失了,回头还来得及么?——”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够,她的手一松,再紧紧地没命地搂住他,颤抖得什么都听不见,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恨不得把他镶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

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块在上海往下沉。”

唐怀玉想起丹丹当初也曾这样明明地威胁过他的。

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他辜负了她。他已忘了,她犹念念。一切的作为,只博取今天。

预感会有这一天,一定有这一天,他提心吊胆,提起的心,有阵伤痛。

他拥着她,非常骇人,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让她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气力了,这已经是个残局,不加收拾,还有什么机会?——也许明天就完了。

喉头咕噜了一下,仿佛有个潜藏的主意伺机爆发,一路地挣扎,末了忍不住硬冲出来:

“走吧!”

她惊诧他马上意动,不知道原来是一直地彷徨。

“到哪儿?你说。”

“——杭州?”

“那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让我管!”

心像展开翅膀地向前狂飞,都不知杭州有什么?在哪儿?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预感会有这一天。

哦,他的魂魄终也低头了。他终也压倒他那苦苦的维持支撑。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黄浦的魂,缥缈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怀玉。

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着,一个劲儿狂乱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他的额,他的嘴,他的人。红教堂中,开始有侧目的人。

他控制她:

“这里不行,现在不行——”

她羞耻地停住。

怀玉在她耳畔:

“我们还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经过了三思,可见他不愿意骗她。丹丹很放心,他奋勇豁出去了。

她凄凉地,再也没有眼泪:“我这样地堕落,完全为了你!”

万般的仇恨,敌不过片刻温存。

他们都彻底原谅了对方,不管发生过什么越轨道的事儿。

杭州?

是,遂相约了三天之后在火车站会面。如此一走,多么地像一对奸夫淫妇。

丹丹竟有着按捺不住的罪恶快感,他们快要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先图自己的快活,只为自己打算。是他们垫高了他俩,一脚踏上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