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29/31页)

怀玉有点欷歔:“——只是,志高……”

“你为志高想,怎不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铃声响了三下就挂上了,那表示I LOVE YOU!”

“什么?”

“是英文——”

“怀玉哥,我不要听英文!”明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英文,醋意冒涌,“我以后也不要听英文。你也不许说英文。”

“真的,”怀玉也觉肉麻了,“我原本只是个唱戏的,这都不是我分内。”

又听到电风琴的悠扬乐韵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来自什么年代什么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新生。他们在神圣的地方决定作奸犯科的计划,三天后便实行了。无比地兴奋,仿佛人生下来便等这一天。

最后她又紧拥他一下才走,没有不舍。他们还有一生。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九江路,大伙喊它二马路,她便迷失了,只见人群在身畔打着转,朔风在发间回旋。冬日的太阳迷惑温暖,附近有两家糖食店贴邻开着,招牌都标着“文魁斋”,都说自己是正牌老牌,别家是假冒,更赌咒似的绘着乌龟,大大的自白书:“天晓得”。

丹丹一笑。看谁才是正牌老牌!只觉此时此地没一样是她认识的,天晓得,她终于有一个人——好落叶归根了。

耳畔还有怀玉的叮咛:

“你认得路么?”

丹丹自个儿一笑,很得意:

“我自己的路,当然认得怎么走。”

待丹丹走远了,无影踪了,怀玉徐徐自红教堂出来,心里盘算着,如何面对段娉婷的一份情义,好不难过——爱的来去,真奇怪,说时迟那时快……

正走着,后面仿佛跟上些人,回头一看,不过是圣三一堂里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的羔羊,刚才还在同一爿瓦下祷告,各有自己的忏情。

怀玉不以为然地低首慢行,不觉来至转角冷僻小里弄,冷不提防,便蹿上来几个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怀玉心知有异。当下,只听得那貌甚敦厚谦和的肿眼睑汉子喝令:

“唐怀玉,站住!”

怀玉头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听四方。是什么来头的?是他的密约图穷匕现么?照说这神圣的地方,没有谁知道。

“你们想干什么?”

“无啥,不过受人所托,小事一桩。想向你借点东西用用——”

他话还未了,怀玉但见四面楚歌,局势不妙,想必不是善类。“借点东西”?

遂先发制人,不由分说已展开架势,打将起来。他总是被围攻的,矫健的身子又再在这里弄中翻腾飞扑了——只是,这不是戏,一切招式没有因由,每个人都来夺命,一点也不放松。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这些流氓,来自谁的手底下?

但为了三天之后的新生,他决要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刹,也就是最拼命的一刹,他一定要活着。

上海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不过他一定要活着!

忽地,对手都停手退开了,怀玉一身血污咻咻地空拳乱击,一时煞不住掣,有点诧异。蓦然回首,天地顿时变色。

怀玉凄厉惨叫一声。

恐怖痛楚的惨叫声,便把这死角给划破了。梧桐秃枝底下,抱着一头小狗过路的女人吓呆了。

淫风四布的上海,拆白党太多,寂寞的女人有时相信一头狗,多于一个男人。女主人都喜欢在日间亲昵地拥吻着她底宠物,夜里享受它们那灵活又伶俐的长舌头。

这抱着小狗的女主人,乍见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今天又不知是谁遭殃了?庆幸她爱的只是“它”,不是“他”,遂急急地与她那不寻常的爱人扬长而去。当她需要慰藉之际,完全没有风险。

众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阵冷笑来衬托呻吟。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上海市的路灯亮了。

与此同时,乐世界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红绿的灯饰乍灭,夜空呈现出一片单调乏味的宝蓝色,只在人的错觉里,还留着痕迹。

金啸风默默而又稳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他一手缔造的王国。国策也是“先安内,后攘外”。回家。

不是回到巨籁达路的公馆,而是到了霞飞路的宋寓,即使什么也没有了,他都会竭尽全力保存这个小小的安乐窝,给他小小的女人一直住下去,住下去,伴着他。想起他派予史仲明的最后任务,虽是时移势易,难得他欣然允诺:“好!一切包在我身上!”不是活络门闩。

但觉仲明还是忠心的,不枉他看顾他多年了。

他跟丹丹道:

“小丹,我有点累,要躺一会。”

丹丹一语不发,因心中另外有事,听了便感内疚。在他落难的一刻,她竟计划着她处心积虑的风流,心里一软,酸楚地,便也默默地依偎着这迟暮的英雄,一动不动,直至他放心地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