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30/31页)

他睡得最熟的时候,还是紧抓着她不放的,只要她有点不安定,在梦中,他依旧手到擒来。

抓住一只蛹,不知道她在里头诡变,一意化蝶冲天。

正是圣诞节的那天。

为了一早赶事,丹丹并没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点奇怪,听来的“私奔”故事,十恶不赦,干这勾当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顾后,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顺利了,只像出个门,心里牵念,身子却是自由。这两天,金先生竟没来过。这个一手栽植她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阵。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车,不到七时,车站也挤满了人,有去玩儿的,也有去结婚的呢。便见两对新人,女的模样很相像,猜是姊妹了,都穿得很登样,别了朵红绸花在襟头,身畔陪了新郎倌似的男人,轻怜蜜爱,看得人好不羡妒。四人各提了装得满满的皮包,正搀扶上车去。他们买的只是三等硬席,不过喜气遮盖了一切,即使他们根本找不到舒适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还是此生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呀。难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着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窝。

忽地便听见一声长鸣。七时十五分,火车开动了。怀玉还没来。

丹丹记得是怀玉管的车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时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约失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来。

这样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块。现今分明了,大胆而迷惑地,作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觉到一种比他俩相加起来还更大的劲头儿,催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热,旁若无人,目中无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时三十分,她疲倦了,开始有点骚乱,只把皮毛领子又裹又松。四下里的旅客已然换过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无心一顾。

她烦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来。一声长鸣又带走她的希望。

下一班?是晚车了。直至有个披黑长大衣、戴着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装作不在意,等他来负荆请罪。一开口,原来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话跟你说——唐怀玉不来了!”

丹丹只觉一阵地暗天昏,心灰志堕。

剧烈地疼。

剧烈地疼。

这种疼痛是突袭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钻,打眼睛钻起,钻进鼻腔,撬开喉头,直插五脏六腑……

熊熊地燃烧,双目干涩、滚烫。怀玉只觉有种怪异的惨呼,自他牙关窜出。完全不经己意,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急地捂住眼睛,发疯似的,重重地东西跌撞,太重了,证明自己尚在人间。只是脸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绷紧。不住地哆嗦,浑身战抖、发冷。

发生了什么事?

紧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渗出血痕来。

只听得紧弦急管在头脑里轰鸣,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尖刮的粗钝的,头脑快要炸开,涌出血泉。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他连那下毒手的人是谁,都不清楚,他如何还他?

——他究竟借的是啥?

怀玉丑陋而疯癫地翻滚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红尘,一脸的石灰。

石灰把他一双眼睛,生生烧瞎了。

自一个又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每一回,几乎是直跳起来。

奋力张开眼睛,张至最尽,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么着力,眼眶为之出血,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见不到。

怀玉发出可怖的叫声,双手叉捏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愤怒得红通通,不断地喘着气,像是一头陷于绝境的黑马,谁碰它一下,都要把对方一脚踢死。

忽地,一双温柔绵蜜的玉手,便来抚慰着他。

不知过了多少晨昏……

耳畔一阵软语:“唐,唐,我们到杭州来了。你听,下雪的声音。雪下到断桥上了。”

下雪的声音?下雪的声音?怀玉顿觉他的耳朵比前灵敏了,不但听得雪下,也听得泪下,遥远的泪。

门铃一响,丹丹在沙发上直弹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锐的针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连门也不会开了,佣人自防眼一望,回首问:

“小姐,是送东西来的。”

“谁着他送来?”

“金先生。”

再晚一点,金先生人也来了。问道:

“东西呢?”

原来心神不属的丹丹,不知就里,只往墙角一搁,是老大的两个箱子。打开一看,每个箱子有二十四瓶褐色的液体。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绿色,隐约明昧。

“小丹,来尝尝,这是可口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