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26/31页)

“她这样对你,你还肉烂骨头软?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巴不得姓金的卖了她去还债!”

“她……不过小时候的朋友。”怀玉一念,这决非支撑他的力量,只是,他非在水深火热中拉她一把。古老的戏文,都讲情重义,称兄道弟,他如何背叛那个道理,企图说服目下的女人:

“秋萍——”

只这一唤,便把她的眼泪唤出来。不知谁家仙乐飘送,撩乱衷肠,她哀伤地看着他,他又唤她一早已深埋的本名,那俗不可耐的本名。她本命的克星。她一字一顿:“你不要去!”

她竭尽所能地吻他,含糊地:

“你你,不要去,我怕!”太危险了!她会失去。

他开解着:“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把情势告诉她,劝她回北平去,现在回头也还可以,我不能见死不救。秋萍,你听我说好不好?——她纵有千般不对,不过因为年岁小,心胸窄。你比她大一点,你就权且——”

还没说得明白,段娉婷蓦地鸣金收兵一般,萎顿下来。她停了吻,停了思想,停了一切的猜测和不忿。

恐怖!

是的,恐怖。什么都不是,只有“年岁”是她的致命伤,她永远永远,都比她大一点,终生都敌不过她。是因为年岁。她不能不敏感地跌坐,就一跌坐,自那大镜中见到遥远的俪影。这一秒照着,下一秒就更老了,刚才熟悉的影儿也就死了,难逃一死。她的青春快将用罄。为赌这一口气,她非得把他攫回来。

她强制着颤抖:

“你一定要去的话……去吧!去去去,”她赶他,“去,不要回来!”一迭声的“去”,与肺腑相违。

怀玉强调道:

“在北平,另有个等着牡丹的人。”

“是吗?”

段娉婷一想,事态可疑:“那,为什么留在上海?为什么要跟了姓金的?她坏给谁看?”

“秋萍,”怀玉省起最重要的一点,“我怎么找得到她?”

哦,当然找不到,你以为凭谁都找得到金先生的女人么?这门径可是要“买”的,出高价。她还为他打听?为他买?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铺好路让狗男女幽会?

“我怎么知道?”

怀玉脑筋一转,便披衣要出门,他也想到了。段娉婷垂死挣扎:

“真要去?挑什么地点会面?众目睽睽,老虎头上动土?”

这一说,怀玉又拧了:“我知道有个清静的地方——”

他已经会得安排,也有钱了,他要去:

“你且放过我一回好不好?”

门终被轻轻地关上。

段娉婷面对着那裱花的奶油大蛋糕,不曾喝尽的酒,不肯定的男人,依旧美丽但又不保险的自己,忽地擦擦眼睛。

她狂笑起来,便把蛋糕摔死,一地混沌的。

“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如果不是气到极点,怎能这样地笑?放过?他一定心里有鬼,再思再想,血液也沸腾了,流到哪一处,哪一处的皮肉就不由自主地滚烫,十分难受,几乎没被妒焰烧死。眼睛不觉一闪,如墓穴中一点蓝绿的复仇的鬼火。

非得把他攫回来!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她拎起听筒——

对,要他去管她。

是金先生接的德律风。

他在这一头,正与史仲明剑拔弩张谈事情,谁知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又意料之中的消息,彼方是个悚然自危的女人,把自尊扔过一旁,强装镇定地嘲弄他:“我都不知你面子往哪儿搁了。”

金先生平淡地回话:

“哦,你倒不关心自己的面子?对不起,这没啥大不了。”

“他俩是老相好。”

“我俩难道不是老相好?哈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呢。我还有点正经事儿要收拾,再见了。”

史仲明被这一中断,正谈着事情,也不免好生疑惑,但又没问,只见金先生若无其事地又继续了。他无意地觉察他眼神有点古怪,酸涩而又险恶。

如果不是追随他那么久了,肯定不会明白。

但实在因为追随他那么久了,他完全明白他,一到利害关头,这下可好,考验自己的真本事来了。

他也有点紧张,像牌局中,看对手打出一只什么牌。他输定了,不过也不能看扁他,谁知是否留了一记杀手锏?

史仲明机警聪明地处处先为他着想:

“金先生,您尽可考虑,不过,不宜耽搁,不然晚了,事情不好办,我也不愿意牵丝扳藤的。”

金啸风一笑:

“仲明,你看来十拿九稳,倒像三只指头捏田螺似的。”

“不,金先生,我不过受人所托,而且,银行陷入无法应付的境地了,也得有人出来策划收拾。”

史仲明提出来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谁的主意?

看中了他浙江路上那块地皮,和建造的一批弄堂房子,说是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若银根紧了,到时降价抛售以求现金周转,便无人问津。对,他是看他日夜银行头寸枯竭,便来洽商生意,不过也救不了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