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23/31页)

丹丹一时之间,萎靡不振,她在过去短短的生命中,没有一桩顺心事儿,没有一个可靠的人。

她柔顺地,藏身在金啸风怀中。不知道他是谁?自己倒像自一个男人手中,给转让到另一个男人手中。黄叔叔、苗师父、宋志高、唐怀玉、金啸风……

哦最对不起的是宋志高,还顶了他的姓,却不是他的人。“宋”,像叨了光,无端借了一个男人的姓。想想那些幸福的平凡女子,嫁得好的,也是赢了一个平安的姓,冠于自己的名儿上,×门×氏,就一生一世了。

她把头俯得老低,就着金啸风的衣襟,浓密的睫毛底下重新流出眼泪,泪水滴上去渗进去,成为一个个深刻的渍子,比衣服的颜色,硬是深了一重,暖的,似滴到他肺腑五脏。

他扫弄着她的短发——他永远也不知道,从前她的头发有多长,叫人一见,满目是块黑缎。他道:

“怎么乖了?不要变,不要乖,你看着我——”

他开始粗暴起来。

丹丹接触他那渴望而暴戾的目光,身不由己地挣扎,如此一来,他的欲念被勾引了。丹丹小小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了一点妖媚和仇恨,各种神情,陆续登场。多荒唐,她把灯关上了,在黑魆魆的境地,她知道,她本质上的邪恶蠢蠢欲动,不进则退——她一意要浪给遥远的怀玉看。如今他们俩……哼,她要比段娉婷更浪。

渐渐,丹丹学会了怎样辗转反侧来承受她的男人了——只是,当在激荡销魂之际,她忽地幽幽地喊:

“哎,怀玉哥——”

金先生陡地中止了,他贪婪的眼神受了致命一击似的,闪了凶光。

他摇撼着酥软半昏的丹丹,喝问:

“你喊什么?”

丹丹微张迷茫的眼睛,反问:

“……什么?”

“你喊什么?”

“我?我记不起来了——”

金啸风一咬牙,开始用最原始凶猛的方式来对付这小小的姑娘。她说她忘了,他知道她没有。于是怀恨在心。

她在哀求:“你——不要——”

他暴怒:

“我要你死在我手里!”

……死去活来的丹丹,拥被蜷在床的一角,她的身体弥留,心神却亢奋。她令他气成这个样子?

她令他摇身变为一头兽?这真是个迷离而又邪恶的境界。她是谁?他是谁?

她微喘着气,翻着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金先生,这叱咤风云的一时人物,他怀恨在心!她明白了,傲然一笑。

“小丹,我是老江湖,没有什么是不晓得的。”

“我保证不会。”

“那最好,小丹,”他把她一扯,倒在怀中,抚慰道,“对不起你了——”

丹丹倦极不语。难得他放轻嗓门再问:“我第一回见到你,你唱啥?”

“毛毛雨。”

“毛毛雨,下个不停?就像现在?”他取笑,“唱给我听听?”

“不唱。”

“唱一个?”

“不唱!”

“唱吧?”

“不唱不唱不唱,我要睡了。”

“好好好。到你乐意了才唱,逼你对我没好处。”

丹丹笑,小狐狸一般:

“金先生,你对我那么好,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呀。”他搂得她很紧,突然地,“也许你是报仇雪恨来的。”

“我?”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他什么都晓得,她什么都不晓得。各怀鬼胎,身体贴得那么紧,岁月隔离了种种凄凉故事,说不出来。二人都恍惚了。太奇怪,怎的会躺在同一个被窝里?

正恍惚间,德律风铃声大作。丹丹一接,原来是气急败坏的史仲明。

史仲明找金先生找得很心焦,公馆、澡堂、日夜银行、乐世界、风满楼、俱乐部……终而找上了霞飞路宋寓。

“金先生,电影出问题了!”

他匆匆跟史仲明碰头。

“是制作上的问题么?”

“剧本上的。”

原来拍电影之初,故事大纲因金先生面子,不怎么呈检。片子拍了一大半,背景是东北,乃农民与进犯敌寇抗衡的“进步”题材,谁想过会出问题?问题是,故事内容辗转传送到国民政府中央电影检查处,一“审”之下,他们不高兴提到“东北”,提到“敌寇”,提到“抗日”,故下道急令,须把片子冻结,把东北改成边省,把敌寇改成匪徒,把抗日改成剿匪,年代往上推,最好是清末民初军阀时代,那就毫无问题了。如今与国策大有抵触。

“这岂不是等于重拍?”

“金先生,已经花掉十几万了。”

“银行里——”

“还有一桩,金先生,郑先生因着身份尴尬,不好与政府方针有什么勿清爽,为免难绷,决意把他那笔款子给提了。”

“提款?那不是要我难绷?事情弄成这样,银库里是淘空的,弄勿落!快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