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21/31页)
“就唤‘东北奇女子’吧。”
丹丹交叠着手,抬起眉毛来看他的铺排。她心里明白,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来了。她问:“男主角是谁?”
“你想要谁?”他睨着她。
剧本写好了。
电影公司把剧本送演员。
段娉婷收到后,一看,“东北奇女子”,心里很高兴,嘴里却嘟囔:
“哎,又要忙死了!上回胃痛,还没完全好过来呢。”
回去好生一看,再看。她不是东北奇女子,她是东北奇女子的邻居,是一个村妇,后来抱着孩子在逃难中死掉,头五场就死掉了。
段娉婷脸色大变。
闯到黄老板办公室,质问:
“这是啥事体?”
他有点为难了。女主角是自己一手签下的,在当红的一刻,然而……他解释:“下一部,下一部——”
“什么下部上部的?”段娉婷没好气瞟他一眼,“你这三年合同是怎么签的?哦,白支我片酬,又让我闲着?——”
“这……段小姐,公司是——”
“换了老板?”
“没换老板,是加入了合作人。”
“那没关系,拍电影是花绿纸铺路,讲赚头的,不是赌气的。”
“他指名要捧宋牡丹。”
“宋牡丹?”
“我也提醒过他,段小姐是要不高兴。他说心里有数,电影也是生意,讲生意眼。”
“红的靠边站,黑的硬上场,这是生意眼?他是谁?”
“他吩咐不好说。”
段娉婷一听,急躁攻心,但转念这样定当失态,虽然烦乱,但妩媚的眼睛没忘记它们的身份,她套问:
“我多了一个老板,也得知道一下,凭我俩交情,这稀松平常的事还是私密?”见他不答,“真不说?我拒演。”
“别这样,惹毛了大家不好。”
“合同上又没有注明‘不得拒演’。”段小姐说。
“但注明了‘不得外借’。”
即是说,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别演,公司会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
史仲明听得金啸风准备在日夜银行中又拨出二十万来拍电影,觉得很冒险。
前不久,他才挪了资金买进浙江路的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钞票回不来,虽云交易都是买空卖空,周转周转,不过——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别管!”
原来这郑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门之后,公子哥儿,好酒,做生意一道,尤其是冒险性行业,一窍不通,金啸风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笔股金现款,便也动脑筋吸收过来。
他故意道:
“现时开办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闭,马马虎虎地开张,无异把大洋钱给扔进黄浦去,以后怎好向各界交代?”
游说推拒一番,方勉为其难,收下他的款子,转入日夜银行,作为投资合股,发展业务。所以,银行一夜之间,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观不语。
有了现款,拍起电影来就更好办。
即使丹丹看了剧本,要改,要加,要减,他都由她,他只为她搅一个好电影,让她一生记得。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
黑妞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变成了一个立场不稳,又冒昧怯懦的小人物,即使他当初是那么地纯朴、健康,不过遇上了战事,竟然投机取巧,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汉奸,反过来欺压同胞,小人得志,把当日的情谊抛诸脑后。黑妞非常看他不起,所以也恨之入骨,到自己加入抗战行列时,便夺了敌人军火,一枪把他结束了。
颜通依她的意思改剧本。
丹丹好似一个天真的总舵主,她知道自己的权力,因为他给予她。
唐怀玉接了这个戏,越演越不妙。
越演越不妙。他没有拒演是因为他有信心把什么角色都演好,谁知后来变成反派,难以翻身。
“开麦拉!”导演一喊,戏便正式了。丹丹咬牙切齿地痛骂着怀玉。
戏中的黑妞,是因为国家仇恨,然而,现实中哪有这么伟大?
都是儿女私情。一些与民生无关的心事,长期地啮蚀,阴魂不散,心深不愤,欲罢不能。像火烧火燎,都脱不去的,一生盘踞不走的一颗小小的泪痣。
因为妒忌才会憎恨,而且又失败了,心潮汹涌,入戏太容易了。
一见到他,狂焰烧起,惊惶失措。
她骂道:
“树根,你这卑鄙小人!出卖了自己,投靠鬼子,他们是什么禽兽?他们逼害着你的父母亲人,侵略你的国家……”
“黑妞,我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高升,要自保,在敌人包庇下过好日子!”
“——”树根羞惭地低下头来。
黑妞变了样子,鼻翼由于内心激动而贲张,眼里闪着一股只有把全副家当输掉的赌徒才有的那种怒火,夹杂着失意绝望,她的脸扭歪了,声调渐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