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25/31页)
他觉得不冤枉。
偶然相遇,命中注定。她来了,他便濒临绝境,她一定是他命中的克星,不是说,因为犯桃花,正运倒招损了?——也许从前一切都不是他的桃花,她才真真正正地是。一阵不祥涌上心头,是她,他所有的,都离了轨道。
为贪慕这片刻的辰光,纵使付出了一生,也是避无可避。他有点奇怪,这是真的。就像一条老练的蚕,终不免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无端地捆缚纠缠,逃不出生天了。
他不要透露半点风声。
“过几天继续发通告。布景出了问题。”他把话安慰她,“别慌。”
“你来看?一定?”
“来,一定。现在我想吃碗面。”
“什么馅儿的?我去下。”
“不要馅儿。”
“好,那是阳春面。多好听,什么都没有,光有个好名堂。”
丹丹饶有兴味地欣赏金啸风吃面条。“阳春”,想想也真好听。她笑:
“那日他们说,黄鼠狼给鸡拜寿,是没安着好心。我现在倒是鸡给黄鼠狼拜寿了。”
“是啥意思?”金先生呼噜地抽吸着热腾腾的家常的没馅儿的面,一边问,“送上门来了?”
“不,是我送上你门来。”
“不不不,是我送上你门来。”丹丹一顿,有点嗔,吩咐他,“嗳,你今儿个晚上怎么吃得那么痛快?不要急嘛,随时都有得吃。撑死你!”
她想,不过是一碗面吧。
他想,一碗面。对了,一旦沦亡,寻常老百姓没得锦衣玉食,也不过是一张床两顿饭菜,又一生了。他自嘲地含敛一笑,要他真是个寻常老百姓,又怎会得到她?她会跟他?开玩笑。
她是被气派掳掠,绝不是情感的回报。一身宿笃气,她投靠他作啥?
而她只是瞪大一双眼睛,看他吃她下的面。天真的小丹,惹出无穷祸祟,犹懵然不觉。他着她去取酒,她道:“什么酒?”
“有什么,要什么,人生难得几回醉。”不管是什么酒,一伸手,取来仰首直灌。不知人间何世。明日的愁虑,还是费煞疑猜。只愿溺身迷汤之中。
段娉婷也备了好酒,不过是庆祝。
她想通了,自怀玉脸上阅读了他的模棱两可,好好一个情人,何必用一个虚假的小生命来逼成柴米油盐的丈夫?婚事不由他提出,一生也蒙羞。她不是罔顾自尊的。她举杯:
“唐,我们庆祝两桩喜事。”
怀玉把脸上那面具除下来,一切都是木然,赛璐珞的圣诞舞会面具,一个红鼻子,一把黑胡子,还戴了个眼镜框框。没几天快到圣诞了,她说要提前开始过节,买了一桌法式西点,是老大昌的胡桃麦格隆、白脱千层……一个奶油大蛋糕还裱了花。她笑:“第一,你放心,没有孩子。第二,我交关得喜,乐得说不出话,从来没这乐过——”
怀玉听得第一桩,已经放下心头大石——此刻他方才发觉自己是不愿意的。掩不住如释重负的笑意,又听她道:
“那金先生,倒灶了!哈!”
“倒灶?”
“圈子里头都传说了,日夜银行是个空架子,也就是个蛀空了的坏牙,禁不起动摇,嘿,搞电影?他要看我垮掉,难呀——”
当她这样说着时,那张艳丽无匹的脸,竟如怒放的花,又重演旧日色相了,发亮的,恶魔的,充满快感。
她一双手也沉冤得雪地招摇了,晶亮的指甲,尖头细爪,裁成杏仁样式,红蔻丹掩映着,红里头带着紫,是一种中毒的颜色。
“为什么?”怀玉惊诧地问,“一夜之间,他就倒灶了?”
“得罪不起那比他更威猛的大好佬。瞧,一山还有一山高。”
“真有得罪不起的人?”
“官门的,吃不了兜着走。”
“那姓金的,在帮的得力不少呀,倒有今天?”怀玉也幸灾乐祸地,吐了一口气。他有今天因为他,而他自己,也有今天了。怀玉一口把酒干掉。突地,酒把他呛住。自语:
“我还有得再起么?”
段娉婷听着,犹在笑:
“他的得力助手也不得力了,看那史仲明,看他身边一个一个——”
怀玉突地听不见对面那奇异的声音奇异的笑语。他身边……他身边……这“东西”像硬碰了他一下,他断断续续地在心底吞吐迟疑,宣诸于口:
“她,知道么?”
“她?宋牡丹那贱货?她那土包子知得多少?说不定还蒙在鼓里,做她春秋明星梦——明星可不是人人都当得起的!”
怀玉挣扎半晌,终于他也发出奇异的声音,连自己也认不出来:
“我得告诉她。让她自保。”
段娉婷一怔,暗锁了双眉。
即使宋牡丹那么地整治他,到了这危急关头,他反倒去救她了?
真可笑,他从没想过保护自己,他去保护她的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