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22/31页)

“你忘了我对你那么好!一直地等你回来!”

“我实在不知道——”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他一个耳雷子,如雷轰顶,怀玉一个踉跄。

她哭了:

“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咳!”导演喊,“台词不对。‘你说给我买一双千层底的鞋’,接下去是‘我宁可光着脚丫子,也不穿带着同胞血肉的汉奸鞋!’”

丹丹的脸惨白。她实在是幼嫩的,不管她学习狠毒到什么地步,一到危急关头,真情就露馅了。她入戏了,再也难以自拔。不断痛哭,泪流成河。方抬眼——

忽见金先生来探班了,便飞扑至他怀中,她只有他,抓得牢牢的:“我很想见你!”

“小丹,你命令我来就来了!”他在耳畔抚慰。

“各位,趁老板也在,我要说——”

怀玉当众道:“我,唐怀玉,罢演这个戏!”

怀玉自摄影场回到屋子里时,已是凌晨三时了。

他拍了三场戏,一场助纣为虐,一场羞见故人,一场自我反省……演来演去,角色告诉他,这样下去,没有意思没有骨气。

怀玉很疲累,和衣往床上一躺。

段娉婷没有睡,一意等他。她拒演了,一拒,人便在千里之外,再也不好踏足摄影场,以免为宋牡丹气焰所伤。

见怀玉一回,便去端了一杯褐色的滚烫的汁液出来。

怀玉一尝:

“咸的。”

“保卫尔。快喝吧。”

“保卫尔是什么东西?”

段娉婷把气都出在这句话上:

“你道我下毒?我会害死你?什么东西?我会胡乱给你喝‘什么东西’么?”

说完一伸手,便把那杯牛肉汁抢过来,自己一口一口地喝,太烫了,舌头一下受不了。怀玉见她没来由激动,念着女人都是这样的,动辄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那个,不问情理,硬是不对劲。他又把那杯子给抢过来,当她面,大口地喝掉,她才冰释前嫌。

段娉婷懒懒倚在枕上,预备倒下,又用两只手臂绵绵支撑,仿佛在呼吸他喝这牛肉汁的姿态。他如此地若无其事,一仰而尽。她道:

“唐,我……过期了。”

“什么过期?”

她的眼睛的表情,把她的话烘托得精致点:

“当然是我过期,难道是你过期?——万一是真的,也许不一定。要真有了,我们到杭州结婚去。”

她近乎低吟地娓娓缕述下半生了:

“我们要有一张大红结婚证书,吃着最有趣的西湖莼菜——莼菜,知道么?像一块小小的荷叶。我明打明地,当红之际退出影坛了。你也别再拍电影了,洗净铅华……”

洗净铅华?怀玉有点吃惊。他铅华刚上,便要给生生洗净了?

上海人一直奇怪,今年天气变暖的趋势十分明显。一天一天,秋天已流逝过去,不再回头,招引了漫漫的暗紫色密云。法国梧桐又凋落了,一片片如零碎女心。

初雪一般开始于十二月下旬,还没到时候,怀玉寒意一夜加添。没有心理准备。

她不同,他想。她自是不同,纵横江湖上多年了,十几岁,到廿几岁,应有尽有,一切都有过了,发生任何事,不会手忙脚乱。而自己,刚刚兴起,又败下阵来。心很灰。强颜:

“我不拍戏了,谁养活你?”

“要是你比我先死呢?”

“不,你比我先死,我养你到死的那一天。”

“好,我决定比你先死,我死在你手里。”

“或者是我死在你手里。”

“大家不要死。耶稣诞,我们结婚?西湖、西泠桥、六和塔——六和塔好吧,如今蛮流行到六和塔证婚去。”

段娉婷洗浴时有一种特别的派头和布局,滚烫的汹涌的热水,香珠浴露,千百芳菲,她把整个身体沉迷在这微荡的液体中,苦心孤诣地反刍她的一个骗局,或是赌局——势色一旦“不对”,她也就“不会”有孩子了。

好,看他下什么注码。

金先生下了重注,便来至他霞飞路的“金屋”。留声机播放着华尔兹的音乐,明媚但荒淫,丹丹自白天的戏场中回复过来。金先生问:

“唐怀玉,这小子闹罢演,他赔得起么?你跟他怎么说?”

“没。就让他受教训!”

“来自北平天桥的吧——你认识他多久?”

“刚认识。”

“你不也来自天桥么?”他随口再问。

丹丹一诧:“我没说过——”

“说过的。”

“哪一回?”

“咦,你不是曾经骂我,像是天桥的流氓么?漏口风了。”

“哪一回?”

“没说过?——我老了,记性坏,不过你记性更坏呢。”

“是。”丹丹气馁了,“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就别记了。你是我的人了。”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