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与梅娅·齐雅黛之间的通信(第8/31页)

《行列之歌》今日出版,我将收到的第一本书寄给你。该书正像你看到的那样,它是一个梦,其一半仍然是雾霭,另一半则几乎成为可以感触到的实体。假若你觉得其中有的东西好,它就会化为美好现实;倘使你认为有什么东西不好,它会全部返回雾霭中去。

向你的美好灵魂致以一千个问候和敬意。上帝保佑你平安。

忠实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6月11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我从野外长途游行回来,便看到了你的三封信和你那篇发表在《都城报》的美文。我从仆人那里得知,这几封信,该说这份珍贵财富,是四天前一起寄到的。看来,埃及邮政当局就像查封外界进步的邮件一样,曾中止过国内寄出的信件的投递业务。

我丢下这间办公室里等待我做的一切,整个白天都在聆听你那辗转蹒跚在甜润与严厉之间的谈话;我之所以说严厉,那是因为我发现你第二封信里有某些看法,我会因那些看法而感到痛苦的。可是,我怎能允许我的心灵去遥望那嵌满繁星的晴朗夜空中漂浮的云状物呢?我怎能把我的目光由鲜花怒放的大树转向它的枝条投下的阴影呢?我又怎能不接受满佩珠宝、香气四溢的纤细之手的轻触柔刺?将我们从五年的沉默中拯救出来的谈话,无论现在或将来都不会转化成为责备或争论。我接受你说的一切,因为在我看来,已有七千英里将我们隔开,我们不应该再在这遥远距离之间加入虎口之距,而应尽力运用我们对美好爱好、对泉源的向往和对永恒的渴望将距离缩短。我的女友,在这些日日夜夜里,我们经历的痛苦、干扰、疲倦和磨难已够我们受的了。我认为,一种能在绝对单纯前站稳的思想,是不会被某一本书中的一句话或某一封信中的一种意见搅乱的。那么,就让我们把我们之间的分歧——多半是言辞上的分歧放入金箱子里,然后将之抛入微笑的大海之中去吧!

梅娅,你的信多美多甜,就像从高处奔腾而下的一条香醇之河,唱着歌流淌在我的美梦峡谷中,简直就像奥尔甫斯292的六弦琴,将天边变成眼前,把咫尺推向遥远,并以其奇妙的颤音将顽石化作炽燃的火炬,把枯枝变为抖动的翅膀。一天收到你的三封信,我该说什么呢?那是我偏离尘世之路的日子,整天漫游在“有高柱的伊赖姆”城293中。

我用什么回答你的那些问题呢?心灵中有不能伴墨水流淌的东西,我怎能继续谈下去呢?但是,一定要继续谈。因为无声之言,你也是明白的。

你在第一封信中说:“假若我在纽约,这几天里我就会访问你的画室。”莫非你从未访问过我的画室?记忆的外衣之后,不是还有记忆的隐形体躯吗?我的画室是我的宇宙,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博物馆,是我的天堂,也是我的地狱。它是森林,在那里生命呼唤着生命;它是空旷的沙漠,我站在沙漠当中,映入眼帘的只有沙海和能媒之海。朋友,我的画室是一座没有四壁和屋顶的房舍。

但是,在我的这个画室里有许多我喜欢和我保存的东西。我素喜古玩。在画室的角落里,放着一些历代的古董,如埃及、希腊、罗马的雕塑和绘画,还有腓尼基的玻璃器皿、波斯瓷器、古书、意大利和法国的绘画,还有数件默默有言的乐器。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弄到一尊迦勒底294玄武石雕像。我喜欢迦勒底的每一件东西,这个民族的神话、诗歌、祷词、建筑,甚至那个时代留下的微不足道的艺术品和手工制品,都能唤起我内心深处遥远隐约的回忆,将我带回到悠远的过去,使我透过未来之窗看到现在。我喜欢古迹,深深迷恋着古代文物,因为它是用一千只脚由黑暗走向光明的人类思想所结出的硕果;正是那不朽的思想带着艺术潜入大海深处,旋即又带着艺术扶摇直上而达银河岸边。

你说“你满足你的艺术,你是多么幸福!”这句话使我思忖良久。梅娅,不啊!我既不满足,也不幸福。在我的心灵中,有一种不知满足为何物的东西,但并不像贪欲;同时还有一种不知幸福为何物的东西,但并不像困苦。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永久的悸动和持续的痛苦,但我却不肯替换和改变它——谁像这样,便不知何为幸福,亦不晓何为满足,但他从不诉苦,因为诉苦之中包含着某种怡适和某种形式的超脱。

你为你的雄厚天赋之才感到幸福和满足吗?梅娅,请告诉我,你满足、幸福吗?我似乎能听到你低声细语道:“不,我既不满足,也不幸福。”满足是自足,自足是有限的,而你是无限的。至于幸福,则是一个人将自己的心灵充满生活的玉液琼浆;不过,倘若他的杯子长七千法尔萨赫、宽七千法尔萨赫,即使把生命的全部注入他的杯中,他现在和将来都不会知道何为幸福。梅娅,你的杯子不是长宽各七千法尔萨赫吗?2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