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第8/13页)

在戈雅的绘画里,它们给艺术家

带来了噩梦。它们上下翻飞

忽左忽右;它们窃窃私语

却从不把艺术家叫醒

说不出的快乐浮现在它们那

人类的面孔上。这些似鸟

而不是鸟的生物,浑身漆黑

与黑暗结合,似永不开花的种籽

似无望解脱的精灵

盲目,凶残,被意志引导

有时又倒挂在枝丫上

似片片枯叶,令人哀悯

而在其他故事里,它们在

潮湿的岩穴里栖身

太阳落山是它们出行的时刻

觅食,生育,然后无影无踪

它们会强拉一个梦游人入伙

它们会夺下他手中的火把将它熄灭

它们也会赶走一只入侵的狼

让它跌落山谷,无话可说

在夜晚,如果有孩子迟迟不睡

那定是由于一只蝙蝠

躲过了守夜人酸疼的眼睛

来到附近,向他讲述命运

一只,两只,三只蝙蝠

没有财产,没有家园,怎能给人

带来福祉?月亮的盈亏褪尽了它们的

羽毛;它们是丑陋的,也是无名的

它们的铁石心肠从未使我动心

直到有一个夏季黄昏

我路过旧居时看到一群玩耍的孩子

看到更多的蝙蝠在他们头顶翻飞

夕光在胡同里布下了阴影

也为那些蝙蝠镀上了金衣

它们翻飞在那油漆剥落的街门外

对于命运却沉默不语

在古老的事物中,一只蝙蝠

正是一种怀念。它们闲暇的姿态

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

在那片城区,在我长大的胡同里

——《夕光中的蝙蝠》

《夕光中的蝙蝠》创作于90年代初期,是西川最珍视的短诗之一,其在西川心目中的地位高于自己的所有短诗作品,因此,值得认真对待。

诗歌从戈雅的绘画切入,描写了蝙蝠的怪异姿态。西班牙画家弗朗西斯哥·戈雅的多幅作品均有蝙蝠出现,这些蝙蝠有的长着人脸,极为邪恶恐怖,它们“上下翻飞,忽左忽右”,“给艺术家带来了噩梦”,“却从不把艺术家叫醒”。写的是蝙蝠,实际上是在描述命运的多变性和神秘感。

第二节和第三节,继续描述这种“长着人类的面孔”、“浑身漆黑”、“似鸟而不是鸟的生物”的诡异形状以及可能带来的命运。“说不出的快乐浮现在它们那人类的面孔上”,描述的就是蝠身人面的形象,因为占据主动,所以它们在黄昏最后的幽光中飞翔,“说不出的快乐”。

“与黑暗结合,似永不开花的种籽”。在黑暗之中,黑色的蝙蝠自由自在,恣意飞翔,像“永不开花的种籽”,永远保持着各种可能性。但正因为“永不开花”,因此,它们看似快乐,实则“盲目,凶残”,容易“被意志引导”,而且“无望解脱”。而另一些时候,它们却弱小得像一张张枯叶,令人怜悯。这既指明了它们形象的多面性,也暗指生活的多变性。

第四节和第五节,描述在深入,命运的神秘感和残酷性展示得更为彻底。“而在其他故事里”一句中的“其他故事”,指的是哪些故事并不重要,不必翻箱倒柜查找典籍我们也能想见,古往今来必定有大量关于蝙蝠的传闻。在这些故事里,“它们在/潮湿的岩穴里栖身/太阳落山是它们出行的时刻/觅食,生育,然后无影无踪”。这些长着人类面孔的精灵,在人类的生活空间中时隐时现,性情也时好时坏,难以捉摸。有时候像个强盗,“强拉一个梦游人入伙”;有时候,却遮蔽了别人的光明,“夺下他手中的火把将它熄灭”;有时候又担负了一个救世英雄般的使命:“赶走一只入侵的狼/让它跌落山谷”。

经过前面五节20行的铺垫,第六节,“人”终于出现了。这种精灵开始向“迟迟不睡”的孩子讲述命运。孩子混沌初开,天真无邪,受人喜欢,也容易被蛊惑,无论是好蝙蝠还是坏蝙蝠,都与之有天然的亲切感。对于这一切,“守夜人”毫不知情,即使他守到眼睛酸疼。命运也一样,即使你每天都在策划、追求,但总有捕捉不到的时候。

对于蝙蝠这种东西,中国的传统一直是褒贬兼半,有人认为它阴暗、邪恶,而另一些人却因为它的名字中有一个“蝠”字而联想到“福”。理解上的张力构成了这首诗的巨大阐释空间。于是,诗歌的第七节和第八节的表述自然而然地到来——首先,人们对蝙蝠持怀疑与抵制情绪,认为这些“丑陋的”、“无名的”生物,“没有财产,没有家园,怎能给人带来福祉?”因此“它们的铁石心肠从未使我动心”。

“一只,两只,三只蝙蝠”,如孩子数数,有动态感,也意味着蝙蝠的数量之大,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也。这一句,增强了人们对蝙蝠的戒心,也表明了诗人对蝙蝠的关注度在增强。然而,这些印象在那个夏季黄昏发生了逆转,当“我路过旧居时看到一群玩耍的孩子/看到更多的蝙蝠在他们头顶翻飞”,这群玩耍的孩子让“我”回想起了童年时光,如果返回若干年,“我”可能正是他们中的一个。和当年的“我”相比,其中的区别只不过是“在他们头顶翻飞”的蝙蝠更多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