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空间禁地(第10/14页)

一辆接一辆不停驶过的汽车里,几乎都只坐着开车的人;它们作为黑色剪影从昏暗中驶近,被后方驶来的车将空荡荡的车体内部照得明晃晃的,端坐不动的黑色半身肖像(一个个没有脸的头被光环罩着)一个接一个快速掠过,尽管速度很快而且发动机的声音也不停变换着,但却长时间地组成一支庄严的骑兵队伍;仿佛车里坐的不是驾驶人员,而是一条条被照得通亮的、一成不变的传动杆上的人影,它们与四个车轮没有关系,就像是自动将车体上半部送进夜色中。

然而在这个队列中,也有许多上下班的人乘坐的大巴。它们粗壮庞大,不透光,夹在车流中,否则整个队列都能被灯光穿透。你只能猜测那些大巴深暗色的玻璃后面有乘客,当然也不时能看见他们当中有个别人或者一小伙人开着头顶上方的射灯,他们不再是剪影,而是清晰的人影,他们正是因为笼罩在四周的黑暗中而分外清晰:能看清面貌的乘客坐在车里,头大都略侧向一边靠在椅背上,透过有色窗户玻璃,他们的面容显得黄中带红。这些脸在路面上方大巴中一张张地快速晃过,没有任何个人特征,是些提醒人记起一种被遗忘的宁静时光的景深照片,是一个个“端坐者”、“观察者”、“阅读者”和“休息者”的景深照片。他们从远处突然间就来到近前,以一种重新找回感觉的震惊感使得外面这个目击者恢复了精神。

然后,一辆灯光刺眼的公共汽车拐进了车站,索尔格看见邻居太太带着她的孩子们在车上。孩子们相互说着话,而那女人则默默无语地看着。他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车里的她从额头拿开手时的神情与坐在外面长椅上的他几乎一样。她的脸上——他这样想——挂着“一丝痛苦”,而这种痛苦(后来他知道了这一点)他只感同身受而已。她暗自微微一笑,解下头上的围巾,仿佛已经到了家里。那一头秀发在白色的灯光中一时间好像成了“一个自己的王国”。他挥手打着招呼。车再次启动时,她往侧面看过来,看到了他,垂下目光打量着他,甚至一直打量到鞋子,但却没有认出他。他跳起身,敲打着车窗玻璃,可那已经是另外一块玻璃,玻璃后面是另外一张脸,她扭过来从继续行驶的公共汽车里惊异地朝他望着——于是索尔格满脸通红,这在夜空下是观察不到的。

起初,他脑子里只有迷茫,他在迷乱中与一个女人搭话,她是从那辆公共汽车上下来的,好像犹豫不定地站在那里。她一眼也不看他,只是说着:“不!”当他试着解释自己的意思时,她把脸扭向一边,朝他亮出攥起来的手(绝对不是一个拳头),走了开来,一边向他讨好,一个人溜达进昏暗之中,她身上有一种他不熟悉的旋律。

很久以后,当索尔格又能够回忆起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决定一生的时刻,并且能够理解它时,他就认为,当时只要“停下来”或“放慢”自己的一切(动作、思维、呼吸)或许就足够了,那么或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想着,跟在那个女人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我有的是钱。”随后他脚下的地变得那么清晰,好像他已经摔倒在地了。犹如一次事故后的寂静,还有狗吠声。摔倒突如其来,空寂完全出乎意料。不用说“没有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可以这样说:“对我来说再没有任何人了。每个人都有另一个。”

他走来走去,没有了思维能力。他先前可认为自己是不可摧垮的。他停住脚步,感受到就那篇酝酿已久的论文而言,自己正面临着永远的失败:他也许能够写出它,但“不可能被任何人听到”了。“别乱了方寸!”这是他唯一还能说的话:然后,他犹如坐在一个没有语言的驾驶舱里嗖地出了那空间。那空间在扭曲变形,随后完全消失了。

“空间禁地!”

大海变得阴森森的,可连松林里的住宅区也是如此;整座城市都让人绝望,可连大自然的个个现象也都如此。“你们的大巴车,带我离开这里吧。”

他踱来踱去;停住脚步:他刚刚不仅仅失去了“山口制高点”(它只是还作为“坑洼”显现着,然后又成了手指节骨之间的讥讽物),而且也丧失了自己所有的想象空间:桉树下那张桌子,就像北方那条河流,他怀着无以复加的分离之痛看着它似乎永远消失在一个斜坡后面。

人生规划毁灭了:不再有“区域”了,任何地方都不再有了,甚至连脚掌下地层的方位也无法断定了。他也连同那“丽水”一起干涸了,爆裂开来,皮层被剥去了;那个“活着的死人”从地下出来进入他的内心。